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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1月20号,壬戌狗年,农历腊月初七。
大寒。
大清早的王忆披上棉大衣钻出窝棚子,外面是西北风自松林上空磅礴呼啸而来。
但正所谓小寒大寒,无风自寒,现在天气还是很冷。
哪怕这片松林已经在正面挡住了海风。
已经是腊月初七,年关将近,渔家人心头火热,哪怕是在野外的工地里也洋溢上了暖烘烘的年味。
这又是时代不同的地方,八十年代的老百姓对过年是充满期许的,这是个具有特定意义的日子,正所谓‘过了腊八就是年’。
明天就是腊八节,明天之后老百姓就要准备着迎新年了。
换在22年或者23年这样的时代可不一样,大家伙还是期待新年,但不许放鞭炮、生活水平高了,诸多因素导致年味不足了。
社会进步了,老百姓不用非得等过年再买新衣服,过年也不会吃到什么平日里难以企及的美食,这些因素进一步削弱了‘年’的味道。
天气很冷,王忆招呼人抬走棚屋、收拾起一层层的铺盖卷,然后点燃篝火开始做早饭。
此时天色刚蒙蒙亮,空中飘着阴云,往东看,东方泛起了鱼肚白,但没有朝阳的痕迹。
王祥赖打着哈欠掀开帐篷门出来,他看看天色说:“嗯,要下雪吧?”
外岛所处的温带接近亚热带,冬天经常无雪,今年还好已经下过一场雪了,可是渔家人还是期许再来一场海上雪。
雪能助年味。
干部们敲锣打鼓招呼社员们起床做早饭准备出发参加动员大会。
透过铁皮喇叭,有喊声响亮:“必须在地窝子里点火,一定注意不要让火苗进了松林里!”
“放火烧林是大罪!”
“你们几个哪个队的?去林子里怎么还叼着烟?要去捡柴火就老老实实的捡柴火,不准叼着烟进去!一会不抽烟,还能憋死吗?!”
不知道哪个生产队里有人哄笑一声:“他们可不是急着抽烟,是想要进去找兔子窝老鼠洞的熏兔子、熏老鼠!”
听到这话营部的干部着急了,赶紧去追那几个叼着烟的社员:“你们敢进林子里开火熏兔子洞?别找死呀!”
王忆这边用干松果和干松针去引火,有社员拖了一大块红中泛黄的松树枝,就跟是将一棵小松树斜刺着给劈开了一样。
见此他有些急,说道:“别去劈树啊。”
社员解释道:“不是我劈的,这块树干自己炸裂了,你看断口,这早就已经晒干了。”
王忆上去看,社员继续解释道:“这棵树要枯死了,所以我才把它快要掉落的这半截给拽了下来。”
“枯死啥啊。”王东虎看了一眼指着上面的小虫,“你看这上面还有虫子呢,这大冷天的虫子还在活着,就说明这棵树没死!”
王忆看了一眼没看见虫子,疑惑的问道:“哪有虫子——等等,这松树上是什么虫子?数量不少呢。”
断裂的树木里头确实有虫子,太小了,王忆仔细看才给看清了。
王祥赖大大咧咧的说:“还能是什么虫子?吃松针吃树皮的虫子,反正哪棵树上都有虫子,没有虫子的树那还叫树吗?”
秋渭水仔细的看向松树皮,感叹道:“你们眼神真好,这么小的虫子都能看到。”
松树上的虫子确实很小,就跟一点头发丝或者线头似的,也就是个一毫米的样子,稍微粗心点就无法发现它们的身影。
王东虎得意洋洋的说道:“咱外岛人别的不说,眼睛视力绝对厉害,都能当飞行员!”
“八百里外瞄准小鬼子的指挥部,一枪端了它们的炮楼。”王忆随口调侃一句,生火开始做饭。
上午就要开始挥汗如雨,所以早饭必须得硬!
王忆直接焖米饭,用带来的肉沫炒雪菜,早上吃盖浇饭!
雪菜肉末好吃,渔家嫂子婶子们自己晒的雪里蕻,软嫩适口,味道鲜美。
不用什么调料,只需要滚油下一盆子碎肉,‘嗤啦嗤啦’炒出油来以后让碎肉冒出焦黄色,这时候进葱姜蒜爆锅、进辣椒炒香下雪里蕻即可。
王忆用的辣椒有讲究,叫做二荆条,是一种微辣但特香的辣椒,这东西一旦下油锅就立马有喷香的味道开始弥漫。
倒入酱油、撒上鸡精,这道菜就出炉了。
等到米饭开锅,社员们端着自己的大饭盒来打饭。
一半米饭一半雪菜肉末。
王忆做的不咸,为的就是让社员们能大口吃菜,让身体进油。
肚子里有了油水,这人就耐饥、有力气!
他用的肉多,榨出来的猪油也多,一份雪菜肉末油汪汪的,跟大米饭混一混,大米饭都变得油汪汪。
这时候米饭、雪菜肉末和油辣子一起来上一口,社员们就一个感觉:“香!香到奶奶家了!”
今天早上不用怕做饭太香了馋到人,因为这顿饭开始团部食堂管饭了。
今天早上是窝窝头配苞米面地瓜粥,咸菜管够,其他生产队的社员们都赶着起打饭了,他们吃饭的时候营地里人不多。
过来的人更少。
但来的是重量级——曹玉清。
老大夫曹玉清又笑眯眯的来了:“王老师,一起蹭个饭?”
王忆接过他饭盒给他从锅子底下舀菜,曹玉清怀里端着个毡帽,帽子里是塑料袋,一塑料袋都是油炸花生米。
他招呼社员们过来分花生米,一人抓上一小把,他们舍不得吃掉,早餐已经够香的了,花生米用纸包起来,待会上工的时候解解馋。
秋渭水认识曹玉清,她去捡柴火回来看见曹玉清在有滋有味的吃饭,便问道:“曹主任,您怎么也来了?”
曹玉清擦了擦嘴,打趣道:“我怎么不来?难道只许你们小两口展现风格来为人民服务?不许我老同志来吗?”
秋渭水嘻嘻笑:“我们小年轻正要向你们老同志学习呢。”
曹玉清开过玩笑后认真起来,说:“我是咱们营部医疗队的队长,每年这个赶海工都有人感冒发烧或者擦伤砸伤之类,我们得过来做后勤工作。”
王忆把饭盒递给秋渭水。
秋渭水一手接过去一手拉他的衣袖,说道:“跟我来,领你看看海。”
两人穿过松林去了防护堤,沿着防护堤走了一段,然后有美景跃然眼前。
是防浪堤下层层叠叠的芦苇荡!
冬日芦花已然枯萎成棕黄色,然而芦苇头上依然有众多的白毛绒。
于是阴云之下,不知凡几的芦苇连绵成片成丛,它们在风中摇曳着,绽放出恢弘的美丽。
站在防浪堤高处上望出去,白茫茫的芦浪翻滚,白茫茫的连成一片,风一吹,总有一些白毛绒飞起来。
松松散散,飘飘荡荡,巍然如雪。
王忆顿时明白了秋渭水领自己来看这幅场景的用意。
他呆呆地说:“太美了,真是太美了!”
秋渭水搂着他的手臂,甜滋滋一笑。
她知道自家男人会喜欢这一幕。
王忆确实喜欢。
面前大海里白浪翻滚,身后松林中碧涛激涌。
芦苇飞如细雪,海鸟在松林里飞起、从芦苇雪中穿过。
轰隆的浪涛声和清脆的鸟啼声高低起伏,共同组成了清晨的二重唱。
他伸手搂住秋渭水看着这场景,只是今天这一幕,就让他感觉这次赶海工值当了!
最终是尖锐的哨声打破了这片平静。
上工的时间到了!
王忆和秋渭水赶回去,这时候营地里头各连队、各班排组都在忙碌着。
除了留下后勤人员,其他人打绑腿、系手巾,提起一人一个的军用水壶,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开赴工地,准备响应国家号召,去与天斗、与地斗!
首先要开展全体动员大会。
这个是团部给各营部连部的干部开动员会,然后各连部带着团部的指示和要求,组织全连指战员召开动员誓师大会。
福海连队一千多号民工集结在防浪堤下一片土地上,这里原来是一处滞洪区,如今草荡芦苇、杂草丛生,队伍开进杂草中,脚踩枯草和烂泥,摆开战阵。
这样连部、排里的干部们就站在了防浪堤上。
大风呼呼的吹,吹的他们头发凌乱、衣服乱摇,几乎睁不开眼睛。
氛围起来了。
民工们有序站队,昂首挺胸仰望着干部们的身影。
营部指战员是县里管建设的一位副职大领导,跟叶长安是本家,叫叶辰。
他是个魁梧的中年汉子,一手掐腰一手挥舞,中气十足:“同志们……”
虽然没有音响设备,但此时正是冬季吹西北风的时候,风是顺风,海岸边又空旷,这样声音总能够灌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一身中山装穿军绿大衣的叶辰精神抖擞,发出的声音掷地有声:
“领袖说,一定要根治海河,一定要把东海的事情办好……”
“今天我们再一次响应领袖的号召、为人民为国家做贡献,治涝改碱造良田,战天斗地夺高产……”
“人民群众想移山,山要走;人民群众想移地,地得动;人民群众要挖出一片海,那海水就得汪洋来!只要我们携起手来,鼓足干劲,争分夺秒,就一定能够完成组织上交给我们的这一光荣任务!”
叶辰动员结束,下面各连部的指战员们各自上前开始争先恐后的进行表态。
一些王忆熟悉或者不熟悉、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干部们挥舞拳头慷慨激昂的说:
“请组织放心,我们一定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与火箭争速度,和日月比高低。保质保量提前完成任务……”
“请领导放心,更让全市人民放心!我们连已经做好准备,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领导下命令吧,我们已经等不及要开工了,一定要根治海河难题,为人民立功……”
这么一套整下来。
现场氛围顿时拉满了。
大家伙心里都燃烧起了一把火,风一吹,火焰更猛,有些班排组那边唱了起来: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地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地大地……”
叶辰很满意,喊道:“好!请各连队的指战员集合你们的班排长,将工作任务明确的发下去!”
公社这边领导举起手臂号召所属各生产队的干部以自己为基点进行集合,人到齐了排成排开始报数。
干部们热血沸腾、声嘶力竭的报数,报完之后发现缺个人……
公社领导顿时懵了。
大家伙这正上头呢,谁在这里搞活?
然后领导喊:“重新报数!”
县里的崔青子听到后过来说:“你们怎么回事?就你们连里一直在排队,人家都开会下发任务了。”
公社领导乐成功尴尬的说:“我们这里缺了个干部……”
“那你报数有什么用?能把他报出来?”崔青子翻白眼然后问众人,“都左右看看,缺了个谁?”
缺的是王忆的熟人,黄志武。
接着百姓生产队的班长被喊了过来,他说:“我们黄队长闹肚子了。”
这事整的!
公社干部骂了一声,先把其他班排组的任务都给分派开来。
他们要干的活很简单,就是开挖防浪堤外的海泥,将这片淤堵趁着冬天枯水期给清理出来,来年开春大河入海,防浪堤下的海域要用来搞养殖业。
跟内地农田的沟渠不一样,这防浪堤设计是严格的,标准是很高的。
以防浪堤后的地面为标准,堤坝高度为两米五,这是外堤坝,也就是老百姓可以接触到的堤坝。
往里一层还有堤坝,那是内堤坝,内外堤坝之间还有大片空间,现在赶海工要干的就是把这片空间里的淤泥给清出来。
内外堤坝之间宽度是十米到三十米,平均是十六米七,深度应当是外堤坝背后地平面下一米。
也就是说,赶海工的工作量是要在堤坝之间的淤泥层里挖土,挖下去得有一米多,因为现在堤坝内外高度基本上持平甚至里面比外面还要高。
那么他们要做的是在淤泥层挖淤泥堆放进车子里,再爬着堤坝拖上去,将淤泥推着小车送到规定的弃土场。
工作很简单,就是需要出大力。
王忆回去将分给自家的淤泥层指给社员们看,说道:“这活不轻松,同志们做好准备吧,咱们要在艰难困苦的条件中夺取胜利!”
王祥赖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擦了擦手,说:“咱们庄户人家没别的,全身就是有力气!”
“爷们子侄的,来吧?”
大家伙纷纷喊道:“来!”
淤泥层中都是大河冲积形成的泥土,这东西跟沙子不一样,堆积起来后很黏糊、很泥泞、很结实,很不好对付。
社员们先得挥舞大锄头来松土,前面一班人松土,后面两班人挖土,还有一班人在推车跟进。
各个班排组都是这么分配的。
早上还荒芜清冷的河道,现在已经人山人海、声势震天。
堤坝上插着红旗,堤坝之间的烂泥地里也有人在挥舞红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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