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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的卯时初刻,大骊南方边境的大渎北岸,那些剑舟开始南下。

分别以一到两艘大骊剑舟作为中枢、数十条大骊边军渡船作为辅助的巨大船队,分出三条路线,缓缓掠过大渎。

矗立有一杆大纛的剑舟,率领着一众军方渡船,浩浩荡荡,劈开重重云海,以笔直一线的航道,越过诸多仙府的道场。

它们会在大日居中的白天,往异国的大地山河、城池甚至是别国京城,投下一道道巨大的阴影。

等到了夜幕,天地沉沉,到了宝瓶洲的更南边,它们依旧光彩熠熠,宛如一颗颗触手可及的星辰。

————

大渎公侯之一的杨花秘密走了一趟皇宫,面见太后娘娘。

南簪好像变了一个人,拉着杨花喝了点糯米酒酿,双方第一次不谈任何公务,只是与杨花聊了些旧时趣事,临别之际,太后娘娘不与杨花不兜圈子,只是明明白白告诉她一件事,既然大渎侯府事务繁忙,那她以后就不用再来自己这边了。

杨花走出皇宫,一时间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就这样简简单单与她撇清了关系?

退朝之后,作为光禄寺卿的晏永丰,还是紫照晏氏的当代家主,他有意无意走到了光禄寺丞边文茂的身边,一起闲聊了几句,晏永丰是需要赶去参加御书房议事的,所以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动作,在有心人眼中就很有嚼头了。光禄寺是小九卿衙门之一,下辖六署,冷板凳算不上,当然热灶更算不上,但是当了光禄寺卿,毕竟就是这条线的顶点位置了,此外少卿是副职,寺丞是佐官,鸿胪寺跟礼部职权有一定的重叠,寺卿调任太常寺卿居多,几乎成为定例,转任某部侍郎极少。此次朝会,重新厘定了大小九卿衙门的权限界线,明眼人都猜到晏永丰马上就会升官了,关键是极有可能会破格提拔。

理由很简单,甚至是有些荒诞,缘于新任国师一直心不在焉似的,好像一直在神游万里,唯独在论及光禄寺的时候,不知是偶然,还是有意,总之的的确确,是投了视线在百官公卿的人堆那边的。

晏永丰随口问道:“文茂,在几个衙门任过职了?”

光禄寺毕恭毕敬答道:“先在翰林院编修,随后去了国子监当过律学助教、主薄、国子学直讲,之后转任太常寺奉礼郎,然后就到了我们光禄寺。”

边文茂这次参加早朝,是以处州学政的清贵身份破例列席的,他的本职官还是光禄寺丞。

晏永丰嗯了一声,“再加上处州学政,已经在多处衙门都历练过了。你的性子,还是稳重的。”

边文茂压下激动的心情,微微颤声道:“已经在光禄寺学到了很多,不过还需要再磨练。”

晏永丰淡然说道:“各州学政都是四年一届,记得借此机会,在地方上多做点实在的事情。能够在务虚的位置上做出最务实的事情,就是能耐。”

边文茂使劲点头。

晏永丰轻声说道:“记得崔国师曾经私下跟我开玩笑,疆臣是可以不要名声而求利益的,清流和言官是绝对不能求利却可以得名的。”

边文茂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心中快速检点一番,确认并无任何不符合身份的举动,自己这个处州学政,当得可谓清瘦至极。

晏永丰笑了笑,道:“京官有京官的门道,地方官也有地方官的陋习,文茂,切莫自误了前程,记得眼光看得长远些。当官没个定力,总会被财和色带入偏门。我也不是吓唬你,只不过我在地方上待过,拖人下水的路数,五花八门,多了去。你马上就要离京,劝勉几句,给你提个醒。”

边文茂说道:“下官铭记在心!”

先前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亲临婚宴,边文茂和妻子石嘉春,他们所在的两个家族,就已经惊喜万分,人人总觉得是在做梦。

只是哪里敢想,那个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的青衫男人,如今就是大骊国师了。

临近火神庙,封姨耳畔响起王朱的嗓音,“齐芳也到了,身边还跟着个鬼仙,他们一起见了观湖书院的崔明皇。”

封姨闻言笑道:“那鬼物,是大雍王朝的开国皇帝,当年就是他立起了一杆幡子,差点落了个形销骨立的下场,拼死护着百花福地,才没有被我一怒之下摧残殆尽。人不坏的,就是风流多情,天生的。”

百花福地,只有一位花主,她名为齐芳,不过知晓她闺名“向秀”的修士,屈指可数。

曾经躲在百花福地的落难之人,后来剑气长城的刑官豪素,就与她有过一段浅淡的情缘。

外界对竹海洞天的说法,往往聚集在青神山夫人和山神宴一人一事之上。

但是关于百花福地那类艳而不俗的事迹,可就多了。

比如白帝城郑居中的首徒傅噤,便有一位命主花神,心仪于这位姿容气度、剑术棋术皆是绝顶的“小白帝”。可惜有缘无分,不能成为道侣。而中土大龙湫,那位被尊称为龙髯仙君的司徒梦鲸,另外一位命主花神,便是他的红颜知己,双方曾经一起结伴游历西北三洲山河。

一年四季十二月,便有了四位命主花神,十二位月令花神。命主花神的法袍,可以绣一季之花。唯有花主,才能够绣满百花。

每一位月令花神,都可以邀请一位男子客卿,他们就被誉为男子花神,甚至能够在此之上,再虚设一位太上客卿。但是此人想要拥有这个头衔,就不是某位月令花神可以一言决之了,必须获得整座百花福地的认可,例如牡丹的太上客卿,便是白也先生。

当然,福地最负盛名的,还是整套的十二花神杯。这简直是人间所有好酒之人的第一等心头好。

各有司署分别烧造,所以每只酒杯都会有不同的诗文和落款,如同官窑,若有花主和命主花神的私人花押,更是御制。

按照白发童子私底下的个人说法,当年隐官老祖在刑官豪素的道场葡萄架下,看着了那些花神杯,就瞧得两眼放光,亏得读过圣贤书,晓得君子不夺人所好的老理儿,才没有硬抢。

上次文庙议事,某位列席凑数的,也厚着脸皮到处讨要,凑齐了好几套的花神杯,等到出了文庙,转手一卖,立即还清了好几笔酒债。

龙虎山天师府内也有一座极负盛名的百花园。

见封姨并不当回事,王朱便不再言语,此刻街道已经不那么拥堵,但是整座京城还沉浸在一种无以言表的热烈情绪当中。

曾几何时,天寒地冻时节,夜幕沉沉时分,一条积雪厚重的陋巷,有人蜷缩在门外,有人在屋内点亮了油灯。

后者睡觉浅,听闻门外的动静,贫寒瘦弱的孤儿,既担心是隔壁邻居遭了翻墙贼,也担心是不是哪位醉汉倒在了巷弄里边。

王朱至今还是不愿意承认,人间天籁不过是个“谁”字。

外城一座小而精巧的官邸花园,齐芳来了大骊京城这边,当她得知陈平安已经是大骊国师,反倒是犹豫了。

如果陈平安没有这个世俗身份,而是在文庙那边,追求三不朽。比如有朝一日,当那学宫祭酒?该有多好。

有小道消息说文庙即将在一个叫营丘的地方,增设一座稷下学宫,要做谁的学问,显而易见。

那么将来稷下学宫的祭酒和司业,花落谁家?文圣一脉的护犊子,是几座天下都公认的,陈平安又是文圣的关门弟子。

坐镇避暑行宫调兵遣将,为浩然天下多赢得了三年时间,再以末代隐官身份,独自镇守半截剑气长城,如果这还不算立功,怎么才算?

一袭青衫在山巅敲鼓,为天下迎春。

此后仅凭一己之力补缺桐叶洲地利。

在中土文庙那边都是有功德记录的。

那么是不是说,这位文圣一脉的续香火者,老秀才的关门弟子,就只差“立言”一事了?

担任了稷下学宫的祭酒,是不是就可以立言了?

比如百花福地的护道人,崔检就曾开了一句玩笑话,我若是文庙真正管事的,非要让陈隐官同时进入文庙和武庙。

齐芳身边,坐着喝酒的这个中年容貌的男人,虽然穿着素雅,但是无法掩饰他身上那股雍容华贵的天然气质,男人来自中土神洲的大雍王朝,举国簪花的习俗,便源于他这位开国皇帝,姓崔名检。

他跟桌对面的崔明皇,两人都姓崔,不过大雍崔氏跟宝瓶洲崔氏并无渊源。虽说各国科举都有探花郎,但是没有任何一个王朝,会像大雍王朝这么重视新科探花郎,以至于变成了崔氏的祖宗家法,每一位探花的年纪,相貌,以及才情,能否作诗,都有严格的要求。

崔明皇是现在崔氏的顶梁柱,未来家族的家主不二人选,早就拥有君子头衔了,刚刚升任观湖书院副山长。

宝瓶洲崔氏,是一个世代簪缨的豪阀大族。但是不知为何,宝瓶洲只有寥寥无几的山巅人物,才能知道绣虎崔瀺跟崔氏家族的关系。至于崔诚,就算是如今崔氏内部的年轻子弟们,都已经不太清楚这位老人是谁了,好像这位百年前的家主,只在族谱上边,有个孤零零的名字。

先前那场声势浩大的中土文庙议事,期间举办过三场雅集。发起人,分别是皑皑洲刘氏,玄密王朝郁泮水,百花福地花主齐芳。

其中花主齐芳便邀请到了郑居中,苏子,渌水坑青钟夫人,怀荫,韦滢,吴殳等贵客。

白帝城郑居中就不去说了。

只说苏子如今已经跻身十四境,当时青钟夫人很快就一举荣升为陆地水运之主,前不久又传出消息,吴殳已经在蛮荒战场之上,跻身神到一层。

修士,神灵,武夫,各有大机缘。

不愧是百花福地花主做东的雅集。真是一处福地!

如果不是封姨临时改变主意,主动“翻旧账”,在花神庙喊来罗浮梦她们,陈平安确实是打算走一趟百花福地的,只说朱敛得知自家山主以后肯定要走一趟百花福地,可能会送出那枚形若花钱的彩色绳结,老厨子就让山主帮忙求证一事,志怪书上的某些说法,真假如何,比如花神庙司番尉是否真的能够掌管花信,福地内有无男子仙官。

附庸风雅?朱敛和风雅,谁附庸谁还不好说呢。

空荡荡的大殿之内,陈平安终于站定。

官道驿路和大渎江河就像人体的经络,城池和湖泊便是大骊境内各条龙脉的结穴所在。

气血雄壮,精神昂然,身强则体健,一国民心如一。观道者凭此证道,正是道法如龙,飞升在天。

年少时便最能体会人生无常一事,所以极少有那种意气风发的时候,得手的,总怕留不住,未曾得到的,也不敢如何憧憬。

好像人生的每个明天总是灰蒙蒙的,很难有那种书上所谓天光眛爽的感受。

但是陈平安也确实有过寥寥几次眉眼飞扬、直抒胸臆的场景,比如少年游侠时与宋雨烧并肩作战。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顶替宁姚,与离真捉对厮杀。在牢狱内口出狂言,与观想而出的白玉京问拳兼问剑。返回浩然,夜航船中,阵斩兵家初祖的姜赦。

霎时间整座京城微微震动,只是片刻之后便恢复平静。

巨大的气数涟漪一闪而过,“淹没”整座大骊版图,甚至犹有余力,往宝瓶洲南边涌去,只是在大渎那边明显停顿了。

花神庙的不远处私宅内,刘老成察觉到不对劲,高冕如今才是金丹境,对待天地异象便迟钝了,并无感知。

老真人梁爽咦了一声,硬着头皮掐指一算,指尖很快便呲呲作响,冒青烟了,使劲晃了晃手,赞叹道:“好大气魄。”

一人之轻身举形在即,尚未真正证道,竟然就已经带得动一国半洲的气运了?

如果谁来当国师,都有这等天大的好处,那贫道不得赶紧多当几个王朝的国师?

国师府,桃树下,宋云间抬头望向天幕,抚掌而笑,“良辰美日上升地,证道结果见青天。”

已经将新旧两方印章都炼化,陈平安收敛心神,对刘飨直呼其名。

身为浩然天下大道显化的存在,隐居于一处乡野的刘飨,立即给予最大的回应。

但是还不够。

已经登天的老瞎子,恢复真实容貌道身的之祠,往遥远的人间伸手一抓,再往上猛地一提。

好像强行拖拽了谁一把。

与此同时,半座剑气长城开始轰隆隆震动不已,如平地惊雷滚动,顷刻间半座城头竟然拔地而起,转瞬间就与光阴长河冲撞在一起,激荡起一阵阵无与伦比的辉煌光彩,半截长城如世间最为巨大的一把飞剑,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洗剑炼剑,脱胎换骨,这把长剑不断粉碎,化作尘埃,纷纷散落在无垠的大海之上,最终凝练为一把真正意义上的长剑。

剑至宝瓶洲,至大骊京城,至皇宫大殿,陈平安伸手接剑。

持剑在手。

一名剑修三尺气概千古风流万年凛然豪杰气。

一副真身留在原地,一尊缥缈法相,一冲而起,飞升境飞升青天。

竟是直接跨越了两座天下,游历青冥天下。

任你白玉京再高,总还有青天在上。

整座天下的大道都要随之震动,极高处,天幕响起一阵如丝帛撕裂的刺耳声音,只见一双巨手好似硬生生掰开了青天。

那人探出头来,一双粹然的金色眼眸,俯瞰整座白玉京。无数道官仰头见天,这位背剑远游者,低头与抬头的余斗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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