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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长发掩映下的脸,瘦得几乎脱了相,一双平日里笑起来如月牙般的眼睛此刻睖睁着,显得格外的大。

那眼神却十分清醒,笑起来温柔破碎,宽慰她:

“没事的,翠羽,我没事。我知道这样不好,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是,‘却死’是我唯一能见到她的方式了……”

她低声喃喃的自语,听得翠羽心都要碎了。

所谓“却死虫”,乃是南照一种神奇的蛊虫,米粒大小,发萤光,生时洁白,死后乌黑。不能寄生于人体,害不了任何人。

虽名“却死”,却也不能起死回生,逆转阴阳,是以,也救不了任何人。

它唯一的作用便是产出一种香气,而这种香气很像中原的返魂香,香气浓厚能飘数百里,人嗅到这股香气,便能于幻觉中看见自己最想看见的人。

只是这“却死”娇贵,朝生暮亡,最重要的是它,需以新鲜人血喂养。

“奴婢也可以,”翠羽哽咽,猛地递出手腕,“小主人用奴婢、奴婢的血吧!”

芊芊却制止了她。

“不。”

她捏在翠羽手腕上的力气微若游丝,难以觉察,很快便力道尽卸,指尖滑了下去,轻轻颤栗。

芊芊笑得苍白倦怠,须臾,嘴角缓缓垂落下去:“不用了。”

这三个字,令翠羽感到一股如坠深渊的恐惧。

她蓦地揭开那装着却死虫的陶罐,冲进鼻腔的是铁锈味儿的血腥,和虫子腐烂后发出的非常不愉快的恶臭。

一看,只见陶罐的底,内壁,糊着厚厚的,坍缩的黑渍,宛若浓稠的柏油。

数以百计的却死虫的尸体。

这样多的却死虫,只怕是她们从南照带来的全部。一虫一日食血微末,只是积少成多,又该以多少鲜血来喂养。

那一刀一刀,十指连心,小主人究竟在自己身上划了多少下,挨了多少痛。

光想到此处,翠羽便是头皮发麻的骇然,心脏抽搐的痛。

其实芊芊自己也不知道那段时日,是怎么过来的。

她感觉一切都很正常,按部就班,吃饭睡觉。

闲暇时靠着喂养却死虫,在那混淆了阴阳、颠倒了死生的香气中,见到那孩子玉雪可爱的脸庞,会哭会笑的模样。

她就靠着这些活着。

就好像女儿一直好好地活在她身边,从未离去。

直到却死虫一一香销死绝,她才一夕之间,从无止境的虚幻中一脚踏进现实。

人间陷入永夜。

整个人这才终于感觉到了一种完整的窒息,那些窒息和痛苦如同远处咆哮翻滚的阵阵巨浪,不知什么时候便会朝她迎头打来,将她击个粉碎。

再之后,痛苦被开始适应了,才有余力,去想谢不归的事。

七年夫妻,生死相随。

到头来却告诉她,是情蛊,给了她这如梦似幻,镜花水月般的七年。

却死虫能使人见到死去的亲人,情蛊却能迷惑人的心智,使人爱上一个陌生之人。

哪怕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只要中了情蛊,便会像着魔了一样地爱上那饲蛊之人,永远不会背叛。

她明明不饲情蛊,也从不给人下蛊,谢不归却疯了般地爱上了她,为她脱离家族隐姓埋名整整七年。

或许从一开始她也心存疑虑过,因他心动得突然。

然而他看她的眼神,让她误以为了,这是一场水到渠成的爱情。

谢不归中的情蛊似乎与寻常的情蛊有一些不同。

寻常的中蛊之人都会于身体肌肤,或手臂,或眉心,显现朱砂红色,如被噬了一口,状若守宫砂。

谢不归身上的情蛊,却无任何外显的症状,以至于她并没有在一开始便觉察。

只不过和所有情蛊一样,当体内的蛊虫尽数死绝,再不能控制他的心神后,这冷心冷情的郎君自然也就拂拂衣袖,片叶不沾身地离去了。

她以为完美的夫君,至死不渝的爱情,她所拥有、所得到的一切,

都是因为,情蛊。

是吗?

这句话她原原本本地问过那个人。

自那次宫道上偶然遇见,便再没能见到他,含章殿数次求见,都被挡了回去。

他不想见她。

可是,她还是每天一大早便候在含章殿外,从天明等到天黑,再一次次地默默转身回去。

她心中并没有什么很激烈的情绪,怨恨,不甘,还是歇斯底里。她的力气,早在女儿离开后就被抽干了。

只是想告诉他一声,我们的孩子死了。

好可怜的孩子,都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

你是她的父亲,你还没有抱过她。

……

终于见到他,是在第三天的傍晚。

她缓缓踏入这从前从未踏过的所在,眼前抹过金碧辉煌。

殿内燃着火盆,温暖如春,垂在身侧的手却发抖不停,冷得像一块冰。

掌心里,似乎还残留着呼吸已绝的女婴的肌肤的温度。

皇帝端坐高位,冕冠十二旒,系白玉珠。

低垂着眼,视线落入浓长交错的阴影中,再没了从前看她时的温和与亲近。

一如座上神佛,带着高高在上的冷淡的神性,审视着她的罪孽。

站在一旁的臣子冷声:

“事情既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又何必装模作样、明知故问?谢祝两家,仇深似海。陛下身为谢家子孙,会娶你,难道不是因为你自己为了满足卑劣肮脏的心思,用情蛊迷惑于陛下?”

“我没有。”

“没有?哼,事到如今还嘴硬!即便不是你,也是南照王,你们蛇鼠一窝,下蛊害人,定是还有别的什么密谋,”

臣子转向龙椅上的人,跪地高呼:

“陛下,请将此女拿下,立刻押进大牢,待她将那诏狱大刑一一受遍,不怕她不肯招!”

孩子从身体里离开后,她便时常能感觉到小腹一阵阵坠痛,时常使不上力,唯有坐着才能好受一些。

可是在真正见到他的时候还是用尽了浑身力气站直,挺直了腰背不肯跪下,只为那一点仅存的可笑可怜的自尊。

强忍着从喉管里时不时冒出的酸涩,抬起被泪水晕得模糊的视线,望向他。

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

芊芊哑声唤他旧称:

“苍奴,你信我,这件事,不是我阿母。我阿母不会给你下蛊。

她性子强势,绝不屑做……”

她咽喉肿痛,声音嘶哑,仍极力想要维护母亲的名誉。

却被一道男声毫不留情地打断。

“够了。”

男人的嗓音,像冰块落入晶莹剔透的水晶杯中撞击杯壁,冷感十足地回荡在大殿内,不带任何的情绪。

他声音极缓:“中原严禁巫蛊之术,一经发现,无论是何身份,皆当处以极刑。”

“南照王是你生身母亲,为了成全你的一腔情意给朕下蛊,合情合理,并非凭空猜测,只是你母女如此行径,终究触碰到了朕的底线。”

“私养毒虫之罪,外加欺君之罪,此二罪并罚,按律,当诛。”

谢不归身子缓缓前倾,视线如沉沉的大山一般,极具压迫感地压了过来。

压得人胸口沉窒发闷,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他说,按律当诛。

他这是,要她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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