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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菡香夫妇也终于前来为他们送行。
双方一见面,陈菡香脸上露出了羞惭之色,拭泪道:“……当年在学校里,我虽不是个用功读书的学生,可自认也不至于给母校丢脸。如今这样……只怕是这辈子都无颜再见昔日的师长朋友们了。若不是这次好歹能帮上你们一点点小忙,我都不敢来见你。”
温见宁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握住她的手:“向日寇低头求生,实非你们内心所愿,我不能说你们全然无辜,但其情可原。错虽已铸成,却并非没有补救的机会。你们如今都留在港岛,又有身份之便,总有机会能再报效家国的。只要你们不曾真的做过什么卖国求荣的事,若能无愧于心,那也就能无愧于人。”
她这话说得陈菡香顿时又流下泪来,连忙用手帕擦去。
旁边她的丈夫郑长均听了,也默默红了眼眶。
自从郑家投敌求荣以来,他们的生活虽然和往日差不了太多,可日日夜夜辗转反侧的滋味,只有他们夫妻二人自己心里清楚。
家里的长辈们口口声声说着家族的难处,说着各种情不得已的苦衷,他们两个仰仗家族荫佑的小辈,既没有勇气反抗,也没有能力说服长辈,只能忍受着良心的煎熬。若不是这次终于鼓起勇气踏出第一步,哪怕他们再怎么不情愿,往后也只能继续把这汉奸低头当下去。
郑长均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允诺道:“你们放心,只要我们还在港岛一日,定会私下想办法多救助像温小姐一样滞留在港岛的人士。”
温见宁顿时精神一振,郑重道:“我个人能不能逃出去,于大局并无影响。但若是你们能因此而振奋,肯多帮助其他仁人志士,那才是大功一件。”
陈菡香低声道:“其实在这次之前,我们也想私下里多帮忙做些什么,可你们也知道,郑家如今这个名声……我们这做儿子媳妇的,说什么都不会有人信。”
温见宁也跟着叹道:“若是钟荟还在这,说不定她能帮上你这个忙……”
钟家交游广泛,私底下只怕还在做些什么。只可惜钟家人都已经逃离港岛,钟荟临走前只知郑家人投靠了日.本人,并不知陈菡香和她丈夫还有这样赤诚的心思。
郑长均豪气干云道:“这没什么,我相信只要我们有这份心,早晚都能为国为家办出一番大事,洗刷掉身上的耻辱。”
寒风送来尖锐的汽笛声,眼看就要到了开船的时刻。
旁边的冯翊终于温声道:“此次我能成功找回见宁,多亏了二位的慷慨相助。我来得匆忙,身上没有什么能答谢二位的。冯家昔日收藏的一些古董字画藏在教堂里,你们去找特里莎修女说明身份,她们将把这些古董字画转交给你们。”
温见宁也适时接话道:“我也有些书稿寄存在教堂里,那些东西可能不值什么钱,但我身无长物,只能以此作为一点心意,若是不嫌弃的话,你们就收下吧。”
郑长均连忙推辞道:“这可如何使得,那可是你们家的传家宝。我们不过是出于良心道义帮忙,好减轻一些心理上的负担。若是你们这样,只怕我们夫妇以后都无法做人了。”
冯翊温和却不容拒绝道:“道义虽无价,可被帮助者也要表示谢意才是,不然以后只怕没有人再愿意做这样的好事了。若是你们暂时用不上那批古董书籍,若是在重庆或是美国,家眷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也请尽管开口。”
温见宁在旁边也跟着劝说了几句。
最后陈菡香跟丈夫对视一眼,还是坚持道:“冯家的那些古董字画,只要我们还在世一日,定会为你们保管好,直到你们再来取走。若是等不到那日,就由我们的后人归还。见宁你的书稿也是一样,我们会为你好好保存,直到它能重见天日。”
双方商定好一切,眼看也要到开船的时刻了。
温见宁等人登船后,站在甲板上与郑长均、陈菡香夫妻二人挥手道别。
海风很大,冰冷刺骨,不过片刻功夫就把人的脸颊都刮得没了知觉。浊绿色的海波在远处翻腾着,那个承载了她许多过往的小岛渐渐远去,直至消失成一小点。
已安放好行李的冯翊为温见宁拉了拉围巾,带她回到了舱内。
温见宁毕竟还在病中,刚才在甲板上吹了会风的功夫,很快又有些头晕目眩,直至冯翊让侍者送来了热水,双手捧着杯子喝完,这才觉得慢慢舒缓过来了。
冯翊看她双颊上不正常的红晕,抬手碰了碰她的额头试温,实在有些担心她的状况,让她早早吃了药好好休息。毕竟等船开到上海,至少还要一天一夜的功夫。
温见宁很听话地吞了一把药片,然后躺下了。没过一会药效开始发作,她的头昏昏沉沉的,隐约中产生了某种错觉,仿佛她整个人和这船一样都在海波上不断浮沉。
冯翊坐在床边陪她,轻轻为她拍背,还不甚熟练地哼起了摇篮曲。
温见宁双眼虽然紧闭,却还是笑了,轻声道:“你把我当小孩子呀。”
冯翊的声音里含着笑意:“病人和小孩子其实也没什么分别,都是需要哄的。”
于是,在他温柔的、有些走调的哼唱声中,温见宁最终还是安心地睡了过去。只是这一觉她睡得并没有想象中的踏实,到了半夜她做了一场噩梦,直到冯翊把她叫醒。
温见宁被他叫醒后,迷迷瞪瞪地看到眼前人熟悉的五官轮廓,这才慢慢醒转。
她被扶起来喝了杯热水,问过冯翊才知道,此时已是半夜了。
想到冯翊一直这样守在她床边,好不容易打了个盹就被她扰了清梦,温见宁心里不由有些愧疚。可还没等她说什么,冯翊先问了她究竟梦到了什么。
然而温见宁也记得不太确切了。
她只好随口道:“可能是梦到了我幼年第一次坐船来港岛时的事。”
把当年和温柏青偷看到人贩子把病人扔入海里的事说给了冯翊听后,温见宁还自嘲道:“也不知我为什么还会被过去那么多年的事吓到,明明我这辈子见过的死人也不少了。”
北平、昆明、港岛,自从抗战爆发以来,无论她走到哪里,都逃不脱战争的阴影。飞机的轰鸣声与炮弹的爆炸声过后,到处都是废墟与残肢。甚至就在冯翊来港岛的前几天,她路过街头时还看到过穷人冻得紫黑的尸首。
冯翊看她蹙眉,知道她又在想那些事,伸手揽她入怀:“别再想了。”
温见宁依言收住了思绪,轻轻倚在他的肩头。
此刻外面风浪骇人,整个房间仿佛都微微晃动起来。然而坚固的船身还是顽强挡住了外界的喧嚣,把一切隔绝在外。两人静静地感受着这难得安宁的时光,久久没有说话。
正当冯翊以为温见宁已睡着了,打算把她轻轻放在床上时,突然听到她在叹气。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下意识去看她。
从他的角度,正好能看到她乌密的发际,光洁的额头以及轮廓秀丽的侧脸。
温见宁的眼半阖着,薄薄的眼睑似乎在颤动,可她最终还是没有睁开眼,仍那样静静地倚在他的肩头上,颤声说:“阿翊,其实我没想过你会来。”
她不知道冯翊是如何想的,可这的确是她的真实想法。
这两年多以来,她也曾幻想过自己如何能跑出港岛去,与冯翊重逢。可她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种可能,冯翊不顾自己的安危,孤身一人跑到港岛来找她。
不错,他们的确是已有婚约的夫妻,可就算真正的夫妻也未必能做到冯翊这种地步,这让温见宁在动容之余,又有些愧疚。
当日见绣死后,她的情绪就突然失去了控制,却又流不出泪来,整日只觉得仿佛走在云雾里,只要一脚踩空,坠下去就是无尽深渊。
过去整整一年的时间里,她看不到未来的出路,也突然丧失了寻找出路的勇气,只能用身体的疲惫来麻痹意识。若不是冯翊突然找到她,恐怕她会一直这样浑浑噩噩下去。
冯翊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可我还是来了,我相信换了你,你也会来找我的。”
温见宁没有说话,只是眼角有泪慢慢渗出,却被冯翊抬手小心地一一拭去。
他没有出声劝慰,也没有询问原因,只是一如既往地握紧她的手,守在她的身侧。
两人心意相通,哪怕这会屋内寂静无声,也能感受到彼此的心意。
良久过后,温见宁才缓缓睁开眼,她乌黑的瞳仁清澈透亮,认真地凝视着眼前的人:“阿翊,我知道你一直在担心我的状况。从前今后,不管会发生什么,可既然你拼命将我从港岛带了出来,我保证我至少会为了你而好好地活。”
看她这样信誓旦旦地承诺,冯翊只是轻叹一声:“这可是你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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