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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先生,
此刻我正坐在从河内开往滇南的火车上给您写信。
在上封信中,我曾跟您抱怨过,我们乘坐的火车慢得令人心焦,让人疑心在铁轨旁慢悠悠地骑着单车都能轻松追上。可坐得久了,才发现慢也有慢的好处。我们坐在车窗旁看沿途的风景,就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晴天白日下大片开阔的水稻田缓慢后退,骑在水牛背上的幼童、走在田埂上的农人也慢慢远去。
今天火车过了河内,列车北上驶入了热带森林。铁轨两边随处都是高大的热带树木,蓊郁葱茏,放眼望去,我们的列车仿佛要陷入绿色海浪的包围里。
钟荟说热带的绿是一种单调的颜色,到处都是苍绿蓊郁的,没有分明的四季,看久了只觉乏味。可我认为,一种颜色里也有无数变化,翠绿、碧绿、苍绿、苔绿……浓淡深浅,绝不单调,但每一种都是绿,每一种都有着那样旺盛的生机,让我总是看不厌。然而想要一直保持着这样平静愉快的心情看风景,似乎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铁路沿途有许多淡黄色的小房子,多是法国人设的车站,每到一站,火车就要停上片刻。我从车窗往外看,有衣冠楚楚的外国绅士提着行李下了火车进入车站,一群衣衫褴褛的当地小孩兜着水果一拥而上,却被闻声赶来的车站管理人员粗暴驱逐。有些同学看了很不忍,但凡手里有余钱的,就叫那些孩子过来买他们一点茶叶水果,才不至于让他们空手而归。
在古代,越.南一度是中国的藩属,两国曾有过战争,但也着有数百年的友好往来。我听说,这个古老的国度如今已经沦为外国人的殖民地,那些自诩来自文明世界的西方人在这里横行肆虐。作为异国的过客,或许我不能为这里做里的人什么,但还是由衷地希望这个国家和它的人民有朝一日能迎来真正的自由与独.立。
热带的天气炎热而潮湿,旅途又似乎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火车上没有别的娱乐,同学们只能想法子打发时间,打桥牌、辩论是最常见的活动。钟荟喜欢热闹,认识了许多朋友,我牌打得不好,口舌也不够伶俐,不愿多参与,多半时候是躲在座位上看看书、看看风景,虽是闷了些,但一个人也很自在。
有一次闷热的午后,不知是谁突然提议,要大家来唱歌,整节车厢的气氛都活了起来。
从前在我姑母家中,每逢这种场合,我必想方设法避开。一来我不愿意在那些人前做小丑,卖弄我不怎么样的歌喉;二来我也很不喜欢听那些靡靡之音。可如今我却很喜欢听这些同学们唱歌。有位男同学反串旦角,唱了一段京剧,引得所有人都在起哄;也有女同学唱了支《秋水伊人》,赢来满车厢的喝彩。
无论唱的好不好,大家都很给面子,掌声一阵接着一阵。气氛正热烈时,不知何人突然唱起一句‘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方才还热闹的车厢顿时冷却下来,满座寂然无声。在场绝大多数同学的家在关内,听后却无不泪下。我不知为何,也哭得不成样子,好在混于同学们中间并不起眼。
车上这些同学多半来自内地战区,七七事变爆发以来,大半国土沦陷于日寇的铁蹄之下,他们被迫背井离乡,南下千里不仅是为了求学,更是有家而归不得。
可是我想,同学们至少还有魂牵梦萦的故土,百年之后落叶归根,魂魄总有能念念不忘的方向,但我的家又在哪里呢。每次思及此处,我总觉怅然。
我的小半生不过十几年,待了许多地方,可到哪里都是得过且过,没有个能扎下根的地方。如今回想起来,只有刚逃出我姑母那里,跟您一起住在弄堂的那段日子,才有些家的感觉。
写到这里,或许您该笑话我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了,可这确实是我内心的想法。我盼着未来这几年,能在这片新的土地上找到真正的平静,更盼着您能早日离开是非之地,到西南大后方来,到这安全的地方来。
您永远的学生
温见宁”
在信纸上刚刚写完最后的落款,温见宁的肩膀突然被人重重一拍。
拍她的是个短发女学生,笑着邀请她:“见宁,别一个人坐在这了,大家一起打桥牌去。”
温见宁笑道:“不了,我牌打得不好,你们玩吧。”
她对打牌向来不热衷,对方也不勉强,把另一边正在和人辩论的钟荟拉去了前面的座位,那里已经聚集了好几名同学准备一起组局打牌。
去年七月,卢沟桥战役爆发,平津相继沦陷。教育部发出命令,要在长沙设立由清华、南开等校组成的联合大学。平津各大高校的师生陆续逃出平津,经过长途跋涉,一路南下去投奔学校。然而复课后没多久,就遭日军飞机轰炸,联合大学被迫再度迁移。
就在这短短几个月内,出于各种原因,联大有六百多名学生因或投笔从戎,或转学回乡,离开了联大,最终只有八百多名学生兵分两路随学校一起奔赴滇省。
其中一路是一群青年教师和男生组成步行团,步行前往一千多里外的滇省,而其他体弱的学生和女生与温见宁她们的线路大致相同,他们从香.港乘船至越.南海.防,再从河内坐火车北上,穿过边境进入滇省。
温见宁她们当日上船后不久,就遇到了这些走海路的同学们。大家都是年轻学子,又即将赴同一所学校读书,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很快就和他们打成一片。
尽管跟这些同学相处得很融洽,但这次长途旅程也并不像温见宁在给齐先生的信里写得那般全然和谐的。车上的同学们来自全国各地,彼此的性情、思想与习惯各不相同,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有了矛盾虽不至于大打出手,但言语冲突还是少不了。不过好在大家的争论都并非出自私心,全是出于拳拳爱国之心,争论结束后也不会结怨。
更何况在即将到来的分离前,再大的分歧也会为之消弭。
当天傍晚,温见宁她们和一些同学要先在一个叫碧色寨的地方下车,从那里转乘小火车前往蒙自,而其他的同学们则继续乘坐滇越火车北上昆明,双方就此道别。
接下来,她们这些先下车的人在教师带领下,转乘了碧石路小火车一路颠簸。第二天临近傍晚时,列车才发出一声长鸣,缓缓停靠在窄小的铁轨上。
她们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终点,蒙自。
蒙自是距离滇越边境线极近的一座小城,光绪年间被辟为商埠,当初的法国人曾陆陆续续在这里设立了领事馆、海关、银行、医院等。但由于当地经济凋敝,后来银行倒闭,海关被迁往昆.明,只留下许多闲置已久的空楼房。这次联大西迁,便租借了当地的海关大楼作为教学楼,将周围的其他建筑作为校舍、图书馆等。
温见宁听知情的同学说,学校最初是打算把整个学校迁来蒙自,但由于后来校长们又在昆.明找到了新的校舍,所以除了文法学院在蒙自暂作停留外,校本部及理学院、工学院的学生都安置在昆.明。等明年那边所有的新校舍完工后,文法学院再迁往与其他学院汇合。
她们女生的宿舍就在城东,距离海关大楼大约只有五分钟的路程,据说是当地的士绅听说学校要搬来蒙自,特意在自家的宅院里腾出一栋三层小楼给学生们用。
小楼原是那大户人家的女眷居所,庭院深深,景色清幽雅致,楼前种了一株合抱粗的大榕树,突然要容纳这么多女学生,里面还是拥挤了些。
宿舍多是六到八人一间,温见宁她们的运气还算不错,被分到了一个六人间。和同寝室的女同学商量后,她和钟荟住上下铺。钟荟选了下铺,温见宁就把自己的行李放在上铺,两人先卷起袖子跟同屋的其他女同学一起打扫完寝室的卫生,再摆好了床铺和个人物品。
等这些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楼外的天色也不早了。
众人经过长途跋涉后又忙活了这好一阵,都又累又饿。去食堂打了饭草草地吃完,也没心思评价食堂的饭菜如何,饭后就着煤油灯看了会书,就纷纷准备各自上.床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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