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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有分寸。”
“真的吗?”苏荣道,“你似乎一点也不在乎。”
顾乘风眉头一皱,道:“难道在你心目中,五麝神鼎比晚香的命还要紧?”
苏荣道:“付姑娘左右是没有活路的,师兄,你究竟在犹豫什么?”
“我对不住她。”顾乘风答得斩钉截铁,“她如今还剩最后一口气,我若谋算那五麝神鼎的法门,一心只想着盘剥她最后一丝价值,我与那冥火金尊还有什么分别?”
二人再未言语,苏荣知道顾乘风此刻所思,顾乘风却不知苏荣此刻所想。过去几十年,苏荣从未发现立场的重要意义,她只以为,立场是懦弱的借口、背叛的说辞,身在仙门,立场是唯一而清晰,绝不允许讨论的东西。可是眼下,面对鹿连城和付晚香,苏荣的态度却显而易见,源自不同的立场。她明明怀疑鹿连城是仙门叛徒,偏要寻找许多靠不住的证据,为其开脱。她明明怀疑鹿连城赠她的玉佩大有问题,却千遍万遍驳倒自己,宁可相信自己是疑心太重。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苏荣对鹿连城的态度都是不够理性客观的,甚至用利己来总结也并未冤枉她。苏荣当然知道,身为重明观正室弟子,“维护重明观利益”是唯一正确的立场。然而在鹿连城名下,苏荣并非仙山弟子,单单是个小女子,什么仙门利益、正邪之分,她是无暇顾及的。在这角色的缺失中,固然隐藏了某种危机,然而苏荣既已委身鹿连城,便做好了愿赌服输的准备。令她不安的,与其说是输赢,莫如说是真相大白前的等待。
顾乘风才将踏足钟鸣岛,四名岛中弟子便面色焦急地走上前来,为首者道:“少侠总算回来了,付姑娘她七窍流血,方才已神志不清,恐怕……”顾乘风不待她言毕,遁影至付晚香房中。苏荣紧随其后,在付晚香房内现身,这便看见莲香子、杨雄、不言师太和不辞仙姑正布阵,为付晚香续命。
顾乘风忙打坐运气,为莲香子和杨雄输送真元,苏荣则襄助夏侯姊妹。四人所布阵法名曰孤星阵,为玉和仙姑所创,是以五行变位之法聚合多方元气的内修之术。若付晚香四肢健全,这阵法尚可为她续命多日,她既四肢残缺,诸多经脉运行之道无以实现,六人再多努力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莲香子眼见付晚香口鼻再涌黑血,对另五人道:“现下阵法火气太重,晚香承受不住了。”
众人各自收功,付晚香失去阵法护持,仰面倒在杨雄怀里。杨雄唤着付晚香的名字,她只微睁双眼,扫过众人,嘴唇略张,费力地吐字。
杨雄忍住泪水,捧着付晚香的面颊,问道:“香儿,你想说什么?”
付晚香唇峰稍有动弹,众人都不知她所言何事,单见她目光渐暗,一双眼睛半睁着,双眸的神采却如燃尽的香头,在她黝黑的瞳仁中沉下去,沉下去。顾乘风这几日未流一滴眼泪,此刻,两行泪却逃命一般爬出眼眶,扭动身子,终于垂到他腮边,同他稍嫌凌乱的须髥融为一体了。
他从怀里摸出那捧瑞香花,臂膀颤抖着,险些将花枝揉作一团。顾乘风虽已入道七十余年,死伤之景并不陌生,真正感到死别之痛,这却是头一遭。他早知这一刻迟早要来,只是每日祈盼,总怀了三分信心,将这一刻暂且忘记。如此侥幸的态度,使他变成一个屡次逃过律法的贪官,总在欲望与理智间选择欲望,又总在选择欲望以后悔不当初,被理智折磨得寝食难安。他分不清此刻,吞噬他内心的究竟是付晚香的死,还是他对于付晚香的愧疚。他只知就算他辜负了付晚香,眼泪却是真切的。
苏荣见付晚香这惨死的模样,不禁泪如雨下。她的泪水因付晚香而来,却点点滴滴都在哀悼她自己。自从她对鹿连城起了疑心,她总有不祥的预感,或梦见自己死无全尸,或梦见自己终为万蛇啃噬而亡。她自然明白,身为仙门弟子,是一步错步步错的,尤以女子最不堪违背谨慎二字。有好几次,她隐隐感到自己犯了大错,可是不管该不该做,生米已然煮成熟饭,除了走一步看一步,似乎没有更好的法子。
她原计划待付晚香咽气,便寻个理由独自离开钟鸣岛,去西梁太岩城,就玉佩一事找鹿连城问个明白。就算鹿连城当真是仙界叛徒,那玉佩又当真有问题,非鹿连城亲口承认,非她亲耳听见,再证据确凿她也不愿相信的。现下莲香子要将付晚香遗体带回西梁,杨雄和顾乘风自然都要同往,倒为苏荣省了事。可是当真面对鹿连城,她又犯了难,既不知怎样引开话头,又不知该如何问他才不至于伤他感情。
他们照例在太岩城外的树林里碰头,鹿连城照旧是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几句情话开场,这便搂着苏荣,一把将她扑倒,又要与她共赴巫山。
苏荣意乱情迷,有两个瞬间几乎忘了她此行的目的。一旦她睁开双眼,与鹿连城四目相对,恐惧就像脱手的野兔,龇牙咧嘴,朝她袭来。她推开鹿连城,拉上衣襟,翻身爬起来,靠在一棵杨树上,满脸通红。
鹿连城问道:“你怎么了?”
苏荣睨着他,说:“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这句话一出口,苏荣如释重负,随后的话头便顺顺当当涌向舌尖。她说:“最近一段时间,我们仙山的机密频频泄露,而且每回机密泄露,我都在场,你说,这天底下可有此等巧合?”
鹿连城诧异万分,道:“仙界机密竟叫人泄露出去?如此说来,仙门之中定有叛徒了。”
“这些事你当真不知?”
鹿连城摇头道:“我又不是仙山弟子,既然是仙山机密遭人泄露,我如何知晓?”
鹿连城话音刚落,二人头顶忽然哗哗作响。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抹绯云自树冠泻下,同时,那绯云内射出一道寒光,正对鹿连城和苏荣。二人忙飞身闪避,落定之际,那绯云也现了真身,竟是薛蕲。她右手行三清指诀,化出一把焰气凝聚的长剑,直指鹿连城。
鹿连城道:“是你……”
薛蕲厉声道:“前些时日,母亲告诉我星劫那日,仙山原是计划周详,万无一失的。奈何中途仙家计划叫人泄了秘,仙门才吃了大亏。若非如此,我想康儿和鲁儿也绝不会枉死。”
鹿连城道:“仙魔大战,我也……”
薛蕲道:“你且闭嘴。我只问你,这件事与你究竟有没有关系?你若有半句虚言,我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鹿连城道:“此事与我绝无关系。当日仙界诸君商讨降魔布阵之法,我又不在跟前,如何知道相关机密?我既不知,如何泄与邪魔?”
薛蕲跃出一丈,将手中长剑抵在鹿连城胸前,道:“你撒谎。且不说母亲每谈及那日星劫,三番五次怀疑仙界出了叛徒,方才苏姑娘问你泄密之事,你竟佯装毫不知情,这已是疑点之一。你刚才又说到降魔布阵之法,这便怪了。母亲怕我伤心,从未在我们面前细述那日仙魔斗法之策,你怎知道仙界诸君商讨的便是布阵之法?”
鹿连城支吾着:“我是想,那重明观擅长仙阵,上次星劫既是重明观领头的,总归要布些阵法,方才妥当。”
薛蕲睨向苏荣,道:“苏姑娘,你今日疑心鹿连城背叛仙界,想必有你疑心的道理。你说近日仙山机密频频泄露,可是鹿连城自上回由长白山归来,未离开我们濯州半步。我上次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你与鹿连城的事,我绝不干涉。不过我孩儿惨死太和山,若当真与鹿连城有关,我怎可轻饶他?苏姑娘,你未为人母,也该体谅我丧子之痛吧。”
苏荣犹豫片刻,拿出鹿连城赠她的玉佩,对鹿连城道:“鹿大哥,我虽对你起了疑心,但是细思过往点滴,总不信你会做出背叛仙界的事。其实我思来想去,只觉得这玉佩是唯一可疑的东西。我今日开口问你仙门机密泄露之事并非真的怀疑你做了叛徒,只是觉得清者自清,若我师父和仙门其余前辈当真彻查此事,难免会将你牵扯出来。不如现下便将真相厘清,我也安心了。”言毕,她又对薛蕲说:“薛姊姊,你对鹿大哥陈见颇深,我现下便将这玉佩交给你,我相信鹿大哥的清白,只是……”
苏荣话音未落,鹿连城忽然趁薛蕲不备,遁地而逃。薛蕲自然穷追不舍,并将手中焰火凝聚的长剑刺向大地,再以真元驱其分作三段,在地下围堵鹿连城。鹿连城无路可逃,只得破土而出,跃飞林梢,同时炼化瘴气,妄图逃逸。
苏荣飞上树桠,呆望着鹿连城和薛蕲斗法之景,一时没了主意。她自然明白,鹿连城逃跑多半是因为心虚,而心虚的缘由,不必听鹿连城解释,苏荣已一清二楚了。她笑出声来,三分自嘲、五分伤感,还有两分自怜自怨。她早该想到,鹿连城执意赠她玉佩,是有所图谋,她也早该想到,那日灵毗上仙疑心她沾染邪浊之物,问题便出在这玉佩上。然而愿赌服输说来容易,当真践行起来,纵使道行数百年的仙门前辈,也难免自欺欺人。苏荣面临的困境不在于鹿连城做了叛徒,更不在于她自己险些一错再错,成为仙家罪人,从头到尾,她在乎的只是一个赢字。这是一场个人与天命的赌局,作为一个自认苦命,不愿臣服于天意的女子,苏荣赔上了自己的童贞、爱情、良心与前途,然而赌注越高,她越输不起,此刻尘埃落定,除却命运的讪笑,她是什么也听不见的。
短短一刻钟,鹿连城便束手就擒,叫薛蕲捆住双臂。苏荣呆望着鹿连城,有好一会子走了神,鹿连城说了什么,她竟一个字眼也未听进去。待鹿连城的声音入她耳中,砸向她脑海心田,一行泪便翻滚而出,灌进她嘴里了。她垂眼盯着鹿连城,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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