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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连城本姓龙,先人龙霈曾官至京兆尹,无奈龙霈效忠西梁废君,为广成大司马所杀,只要大司马钟氏一族不倒,龙氏自然没有出头之日了。鹿连城的父亲龙郅一心只求入仕,虽有几分才气,终因自己是龙氏子孙,除了入藩王府第做个门客,仕途并无指望。后来他在上尹城结识了两个太监,见一干朝臣对他俩唯唯诺诺,礼让三分,索性丢下妻儿,入宫为宦。谁知龙郅刚入宫不久,却因一桩失窃案受了牵连,死于乱棍之下,时年二十六岁。龙郅死后不过一年,他发妻萧氏便改嫁鹿云山,龙连城遂改姓鹿,彻底断了与龙家的关系。

鹿家在太岩城里经营一家铁匠铺,这也是祖业,传到鹿云山手上,已经是第五代了。鹿云山为人和气,一直将鹿连城视为己出,与萧氏还算恩爱,特别是后来萧氏为他生下儿子鹿青,一家人更是其乐融融。这样的好日子,也过了七八年。

鹿云山三十六岁那年,鹿青得了怪病,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旁人唤他,他竟全无反应。远近的疾医都请了,无不摇头摆手。三日过后,那孩子便卧床不起,萧氏哭个半死,鹿云山则同堂兄商议儿子的后事。晌午来了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进屋便说鹿连城煞气冲天,与鹿青命理相克。鹿云山听罢,忙遵那乞丐的吩咐,上山采来九样草药,以符水煎熬,再割破儿子和鹿连城左手中指,将血液混于符水,灌入儿子口中。不过一个时辰,鹿青双眼就恢复了神采,再过半个时辰,他竟嚷着要吃要喝了。

虽然那乞丐说,鹿连城煞气已解,鹿云山心头终究留了疙瘩,此后几年,他便时时提防鹿连城。鹿青的饮食衣裳,鹿连城是碰不得的,碗筷也要细细地分开,不容半点马虎。鹿连城深知继父不待见自己,每日除了帮他做活,余下的光阴便躲在附近的山林里读书。当年龙郅入宫,萧氏把他的藏书卖去多半,只留了《吕氏春秋》、《淮南子》、《孙子兵法》、《四书》,后来她改嫁迁居,又在一口大箱子里翻出两卷《韩非子》,这五部古籍就成了鹿连城少年时代打发光阴的宝贝。鹿连城十五六岁的时候,常跑去城外,偷听几位经馆的老先生讲学,比起城内太学馆内老夫子们的儒学宣讲,有趣得多。书听得多了,思及龙氏门第兴衰,鹿连城也有了“祸福无门,唯人所召(笔者注:此典出自《左传·襄公二十三年》)”的感触,继而存了离开鹿家的打算。捱到十九岁,听媒婆说及善华堂有意招婿,他便满口答应了。

对于婚姻生活,鹿连城并无太多期望,好歹薛府也算个小康之家,仅此一条,鹿连城已经心满意足了。更别提莲香子还是远近闻名的药仙,成了薛家人,自得长生之道,虽免不了修炼之苦,对长在铁匠铺的鹿连城而言,再苦又能苦到哪儿去呢?薛蕲原打算同心上人私奔,未曾想朱厚才嘴上应了,真到那日并未现身,薛蕲便知,他舍不得锦绣前程。如此,薛蕲心灰意冷,听从父母安排,同鹿连城结了婚。这漫长的婚姻,因为漫长,所以冷清,也因为漫长,消弭了冷清带来的痛苦。提及女儿女婿,莲香子也有几分自责。有一日她同顾乘风闲谈,便哑声叹道:“我留在人间,本为着了却一段情,不曾想,竟明明白白欠了更多债。”

顾乘风不解,问:“夫人济世救人上百年,何出此言?”

莲香子苦笑道:“我们修道之人,本应洞悉世事人心,透观宇宙乾坤。我明知蕲儿有了意中人,却顾及薛家传承,迫她招婿,这岂是修道之人所为?可纵使大罗金仙,活在这茫茫俗世,怕也免不了说些不由衷的话,行不由己的事吧。”

“天地万物,逃不过一个命字。夫人大可不必为难自己。”

“我虽为仙门中人,却并不那么相信天命之说。俗世凡人也好,仙家修士也罢,不过是各自成全,各自作孽。所谓天命,只是开脱自己的说辞罢了。”说到此处,莲香子起身,踱到窗边,眼观天象,道,“你与你师妹不远万里赶去丹霞山,究竟所为何事?”

“我们去丹霞山,的确是为玉衡道长。个中曲直,三言两语实在说不清。”

“愿闻其详。”

“这件事关系到我们重明观的千年声誉,所以……”

莲香子回身笑道:“你不说便罢了。我只是担心,正道会有一场攸关生死的大劫。自从你二人来我府上,我夜夜观星,发现南天星宿大变,却不知是福是祸。”

“莫不是因为仙界百年之期将至?”

“从星象看,还未可知。”莲香子摇头道,“也许是我过虑了。”

二人说话的当口,鹿连城正在丹房为岳父炼制滋补罡气的金丹。平日里,鹿连城一个月最多来薛府两三回,那些天也是出了奇,竟隔日来一回,不是为岳父送人参,就是为岳父炼制金丹,也有为岳父和叶琮煎熬汤药的时候。苏荣闲来无事,见他来薛府炼丹煎药,少不得搭把手,攀谈几句。鹿连城话不算多,谈吐间自有一股温润之气,却因出身不佳,并无一般读书人的傲气清高。他这谦卑的态度,在苏荣看来倒是天大的优点。一开始,两人除了聊些琐事,倒没别的好话题。苏荣在熟人面前口无遮拦,遇着生人,却有几分趑趄,到底出自官宦之家,该有的礼数她还是知道的。

到第四次见面,两人便熟络起来。鹿连城为薛鸿儒送来一株千年人参,拿一副锦盒装着。在正厅会过岳母,他便捧着灵芝,径直走向厨房,经过西厢房的时候,咳了一声。一位嬷嬷在厨房里摘菜,一见鹿连城,便“姑爷”前“姑爷”后地叫他,又说他孝顺,又说他忠厚勤快。苏荣进了厨房,那位嬷嬷才闭嘴。

“这千年人参甚是稀罕。莫不是我们长白山所产?”苏荣问。

鹿连城咧嘴一笑,说:“女侠好眼力,这株人参是多年前一位故人所赠,的确出自长白山。”

“什么故人所赠?我看是过去你为官,收受的贿赂吧。”说着话,苏荣将灶台上的枸杞、人参和黄芪各倒了一小把,喂进药罐子逼仄的开口。

鹿连城说:“说是贿赂,未免严重了些。不过与人方便,人家略表心意罢了。”

苏荣哼着鼻子,抢过鹿连城手中的药罐,兑上半瓢清水,掇在柴炉上,道:“古语有云:苟利国家,不求富贵(笔者注:此典出自《礼记·儒行》)。我以为,这才是你们士人官宦的本分哩。”

“那古人还说: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笔者注:此典出自《论语·阳货篇》)。女侠与令师兄潜入皇城盗取七星荻萝,敢问你们是君子还是小人?”

苏荣一时语塞,思忖片刻,狡黠地笑着,说:“我又没说我跟我师兄是君子,就当我们是小人,那又如何?”

“仙山侠士都甘做小人,我做几回小人,也未尝不可哩。”

苏荣说不过鹿连城,瞥一眼坐在厨房门口摘菜的嬷嬷,回身离去了。半个时辰后,鹿连城将汤药端入岳父房中,竟发现苏荣坐在薛鸿儒榻前,面上现出三分喜色,却无半点讶异之情。苏荣见鹿连城进屋,忙起身,抽起薛鸿儒的枕头,扶他半卧,再对鹿连城说:“我来吧。”

薛鸿儒道:“你是贵客,这种事情,你如何做得?”

苏荣笑道:“我得夫人冰蒺雪蟾珠,不仅医好了内伤,法力也增进许多。我还未言谢哩。”

薛鸿儒喝过汤药,不一会儿就睡去了。苏荣和薛鸿儒坐在榻前,本来聊着薛鸿儒的病况,可是聊到一半,苏荣见薛鸿儒熟睡,转而问道:“你既入赘,为什么不住在薛府呢?”

“这宅子是二十年前才建的。父亲大人原想建好这宅子,我们都搬来住。然而薛蕲却不允。”

“为何不允?是嫌这宅子不如旧居?”

“这倒不是。”鹿连城示以笑意,说,“母亲大人与拙荆不睦已久,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原来如此。”苏荣不禁点头。她头上的发钗竟滑脱而下,摔到鹿连城脚边。她刚要弯腰拾起来,鹿连城却抢了先手,捡起发钗,把玩着,又放在鼻子跟前嗅着,说:“这发钗竟自带一抹清香哩。”

苏荣忍着喜色,说:“这发钗是我母亲的遗物,你若喜欢,拿去便是了。”

鹿连城睄向岳父那张死气沉沉的脸,确定他睡熟了,这才将发钗纳入怀中,压着嗓子对苏荣说:“我后日再来,送你一支三珠钗。”

“谁又稀罕?”苏荣道,“我赠你铜钗,你便拿去,不必再赠我一支。”

说完这番话,苏荣端起榻边的竹托,离去了。直到鹿连城告辞,二人再未言语了。

一日清晨,莲香子为叶琮运功疗伤,随后将自己关在丹房,调息养气。苏荣起得早,卯初二刻已经修炼了一个时辰,本打算同顾乘风一道,去市集转转,不想顾乘风以冰蒺雪蟾珠修炼罡气,正在紧要关头。她便独自出了门,往太岩城南门走。太岩城共六道城门,东西向各两门,都是守城兵马的驻扎地,南北向各一门,市集设于城门口,紧贴市集的,是太岩城有名的酒肆、青楼、客栈。苏荣在市集相中一枚华胜,握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华胜做工极细,三十二片黄铜牡丹花瓣上錾出纤细的脉络,孔雀石点出花蕊和花萼,色泽艳丽。然而看了好半天,她并未买下那支华胜,一则因为价格,二则因为她一年下不了几次山,在师父面前,如此美艳的头饰她是不敢用的。挑来挑去,她选了一支錾花方羽钗,付过银两,便簪在头上了。

一回头,却见鹿连城着一身靛青棉布大氅,杵在一间染坊的招牌底下。苏荣愣怔着,出于习惯,笑了笑,上前道:“怎的这般凑巧。”

鹿连城撩开大氅,步下石阶,说:“昨日药堂伙计失手,摔碎了几只研钵、药臼。我来购置些。”

二人并肩而行,起初都不言语。走到一个卖胡麻饼的小摊,鹿连城突然问:“你可欢喜胡麻饼?”

苏荣看向那小摊上叠成一摞的胡麻饼,答道:“我还未上山修行的时候,倒是极欢喜的。”

“说来也怪,小时候馋它,却难得吃上一回,如今吃得起,倒不觉它可口了。”

苏荣没有搭话,鹿连城便问她:“我看你聪颖灵秀,像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因何缘故竟上山修行呢?”

“你说我是官家小姐?”苏荣大笑,问道,“可有凭据?”

“凭据倒没有。你且告诉我,我猜得对或不对。”

苏荣故作深沉,道:“算你聪明,我父亲曾位至北魏埙州州牧。那年北魏兴宗皇帝登基,我父兄因为得了前太子的提携,那狗皇帝便以谋逆之罪灭我全族,那年我才八岁。若非我乳娘将我从狗洞里背出来,后来我又遇师兄,上了长白山,现下我怕是尸骨无存了。”

“难怪你与你师兄情同血亲手足。”

“那是自然。”说到这儿,苏荣像突然想起来,反问鹿连城,“我有一事不明,我若问你,你可如实答来?”

鹿连城笑道:“我若不说实话,来日必遭烈焰焚身,死无全尸。”

“你如实说便是了,还发毒誓作甚?”苏荣道,“我只是不明白,你既是罪臣之后,继父不过是个铁匠,薛家虽也算富贵,到底上不得台面。却不知你从前竟如何入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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