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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荒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自打从赵府抢出来的白菜、土豆,混着谷种一并下肚,三山的村民已经数不清多少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了。饥饿让每个人的脸色干黄消瘦,手指骨早已只剩下皮包骨,胸骨清晰的紧贴着衣服。村民们背靠着背,等在被炸平的谷仓,说不准还会有一发炮弹落在这儿,了却他们这些人的痛苦。
赵临宪卧房的门悄然打开,一个下人端着一碗水煮树根,送到他的桌上。下人的脸色不好,黑眼圈很重,眼神无精打采,若不是她还能动,完全没有任何活着的气息,眼神与心态早已与死者无异。
“老爷,您将就着吃点儿吧。”
“放在那儿吧,你们也多吃些。”赵临宪躺在床上看着古书,他的大腿早就已经浮肿,一把掐下去,根本就恢复不了。
“老爷,我还有一件事情要说......”丫鬟情绪低落,不知从何说起。
赵临宪放下书本,慢慢坐起身:“什么,你只管说。”
“山下的村民,已经饿死了大半。全都堆在了谷仓的废墟,要是不把他们埋了,我担心会闹出瘟疫。”丫鬟的头发枯黄,如今已经没了打理自己的闲心。
“哦,这样啊,”赵临宪对村民的下场早有预料,他淡淡的看向窗外,“剩下的人怎么样了?”
“不怎么乐观,要是再没吃的,咽气顶多也就是这一两天了。”丫鬟没有遮遮掩掩,把该说的都说了。他们这些下人本来就是贱命,最终落得个什么下场,全然不在意了。
赵临宪能做的都做了,这些天虽然他嘴上不说,可下人们和几个家里人的情况,他全都看在眼里。最后一点干货已经给妻子下奶水用了,婴儿不比其他,树根树皮就能对付一顿,如今一没米水,二没汤水,要是再断了奶,那肯定就再也没有活路。儿子和儿媳起初还会过来给他们请安,而现在,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哪还有多余的力气走动。好在手下的伙计们念着旧恩,每天都强拖着身子去山上挖树根,这才勉强没让他赵府满门饿死了绝户。三儿子和马敬笑去外面采买粮食,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就是买到了,大批的粮食翻山运到这里,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买不到,他们依然是饿死的命。
赵府前面的那座大山,也就是三山最中间的那座种着果树的大山,因飞机失事燃起的大火,蔓延的速度很快,虽然最后也灭了,但还是没能保住漫山的大树,村民们能吃的树皮少了一半,半面山的树根已经被挖的一干二净。再过上几十天,估计连挖树根的力气也没有了。再过上几个月,连柴火都没得吃了。
消极、死亡的气息弥漫着整个山谷,村里的居民商量来商量去,最终决定背上行囊,趁着还有一口气,出山去寻找河南群众的逃荒大队。他们出发前几天,也来赵家府上问过,满府的下人没有一个愿意跟他们一块儿走的。虽然不是因为念着赵临宪的恩情,因为他们知道,现在这时候出去,不过是加快了他们的死亡步伐。所谓逃荒,不过是为了增添一些生的希望,可终究抵挡不住死亡的降临。
赵临宪走在院子,看着东倒西歪的下人、丫鬟,心里好不是滋味。赵老太爷带他们来这儿是为了躲灾,不是为了饿死在这儿。他默默的走过去,一句话也不多说。荷花缸下的莲藕早就挖出来吃了,就连还在冬眠的几株芍药根茎,也挖出来一并煮了。他走到他和妻子的卧房,轻轻的推开了门。
“老爷,是你吗?”王氏已经饿得不能做出太大的动作。他不光要自己活命,更要用为数不多的能量,来为小女儿源源不断的提供养料。
赵临宪步履阑珊的坐在妻子的床边,握住了她的手。看着昔日容光焕发已全然不在的妻子,他的眼眶忍不住流下热泪。感性,是他这个人最大的弱点。
“老爷,你这是怎么了?千万不要这样啊!”王氏的面色苍白,完全看不到丝毫血色。她赶紧起身,为赵临宪擦去脸上的泪痕。
“你也不要太勉强自己,实在不行,孩子我们就不养了......”赵临宪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不断的在滴着鲜血。
“什么?”王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不是听错了?”
她忍不住情绪的激动,一不吃力,便倒在了床上。
赵临宪连忙抱住妻子:“都怪我,怪我没能保护好你们。”
“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可她是我们的女儿,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死去的!”王氏的眼角缓缓流下一行热泪。
赵临宪走了出去,屋外的寒气逼人,打在脸上就像吃了一头闷棍。短短几天,他的脸上已经布满了皱纹,他的头发也已经花白了一半,他的手指不知是上了年纪还是缺钙,这些天老是动不动就抽筋,扭曲的像是一个鹰爪那样。
他走到了长子赵隋山的院子,想着这段时间大儿子的成长,他不禁感到阵阵欣慰。赵临宪推开屋门,张小仙正在桌子上研磨树根,而赵隋山则躺在床榻,呼吸急促。
“爹,您来啦?”张小仙连忙起身,帮公公擦了擦椅子。
赵临宪坐了下来,问道:“隋山这是怎么了?”
“哦,他呀。”张小仙尽量笑了出来,“我们昨天一夜没睡,赶着星光,去山上我爹的果园子看了看,想找找会不会还有让他藏起来的粮食。只可惜......或许我也早该想到的,我那老爹,平日根本就不会算计,每天就是吃了今天不顾明天,他怎么可能知道存着些粮食。”
张梨子是这山上的原住民,因为年轻时候好赌,不仅输光了院子、积蓄,还欠下了一大笔赌债,就连老婆都抵押给了债主换了一时的平安。耐不住收债人的拳打脚踢,赵临宪连夜带着女儿跑到了这么个与世隔绝的穷乡僻壤,过起了逃难的隐居生活。若不是赵员外开垦山洼发现了他们父女二人,他们到现在也不可能再次接触到社会、接触到其他人。赵老太爷念他们父女可怜,就给他们许多粮食和果树,就让他们踏踏实实留在山上,种树收果。
“哈哈~”赵临宪笑着摆了摆手,“隋山是真的长大啦,还知道到处寻找粮食。我教育了他那么久勤俭节约,他也终究是没学会。现而今,都是你教会了他这些,真是咱家的好媳妇啊。”
“爹,您过奖了。”张小仙羞愧的低下了头。
出了大儿子的院子,赵临宪又来到次子赵文山的院子。他站在门前,刚想开门,却听到他们夫妻俩正说着枕边话。
赵文山和马秋香躺在床上,两个人都虚弱的不能动弹。他们一人枕着一个口袋,里面不知道塞了些什么,就是把脖子垫的非常高,这样就能确保自己可以躺着节省体力,又不想让自己睡着。因为他们害怕,他们怕万一睡着了,就会被黑白无常勾了魂儿,再也醒不过来。
“当家的,我要是先你一步饿死了,你就把我的肚子抛开,把孩子取出来。他够月数了,能活。”马秋香几乎带着哭腔,向自己男人交代后事。
“什么?”赵文山也是非常虚弱,“你说孩子够月数了?不对呀,我怎么算,怎么差了俩月。”
“我是女人,我心里有数,在咱们成亲以前,我就已经怀上了。”马秋香已经深深的绝望了,这时对她而言,说不说实话,已经无所谓了。
“呵呵呵~”赵文山有气无力的笑了笑,“这么说,我还真不能确定他是我的,还是我大哥的。”
“你也不需要确定,”马秋香微微苦笑,“不管是谁的,那也都是你们老赵家的种吧?还是说,你们根儿本来就不纯,生下来也是杂种啊?”
赵文山心里对这个女人隐隐有了些厌恶:“别说了,省着点力气吧。咱们谁先死还不一定呢。”
“呵呵呵......”马秋香笑的就像快要咽了气的牲口。
赵临宪已经放到门上的手,再次的落了下来。他默默的往后退了两步,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进去了。他出了二儿子的院子,又往后走了走,便到了三儿子的院子。他早就派赵停山出去找粮食了,这会儿的院子就只有儿媳妇马春香一个人。他照例没有先进门,而是在外面静静的听了听。屋内的马春香坐在桌子前,艰难的咬着树根,却没有一句怨言,就那么一言不发的使劲儿咬着坚韧的水煮树根。
赵临宪轻轻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马春香愣住了,与赵临宪四目相对:“爹,您来了呀,快坐!”
她刚想起身,却猛地捂住小腹,一阵极其疼痛的感觉瞬间从小腹传入大脑。
赵临宪连忙扶住儿媳:“你快坐下,你这是明显的树根吃多了,不消化,积在肚子里又出不去。你这么下去肯定不行,会吃出病的。”
“爹,我也知道。”马春香先是伺候公公坐下,她则跪了下来。
“你这是?”赵临宪一时被儿媳突如其来的一跪给弄蒙了。
“呜呜~”马春香跪在地上,泪水止不住的流出来,“爹,我知道这样迟早不是办法。可我还不想死,我想活啊。我和停山连个孙子都还没给您添呢,要是就这么死了,肯定会不得安生啊!我就算硬撑着,也要死死把它们咽下去,我还不想死,我还要等停山回来,给您添几个大胖孙子,伺候您们二老安顿晚年呢!”
她说完,捂着嘴巴,安耐不住心情,嚎啕大哭起来。
赵临宪不知所措的叹了口气,此时的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缓缓起身,走出三儿子的院子。他回到了妻子的卧房,这时的王氏已经安静的睡着了,他看向一旁的小女儿,看着她纯洁无瑕的脸蛋,格外柔嫩的手指。他心碎了,他不忍心看着她死去,她也不忍心放任他们一大家子死去。他的心里清楚,是时候开始行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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