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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陆凌轻功也不差,三人并身奔袭了十里路,来到城郊的一处马场。这马场坐拥广地,掩映在群山之间,风吹草低,绿浪翻滚,景致颇为雅静。陆凌领着二人来到入口处,一个牧马人正躺在草垛上打盹,陆凌轻咳一声,牧马人一个激灵坐起,看清来人忙点头哈腰道:“陆公子又来啦!”陆凌掏出一个腰牌一晃,牧马人陪笑道:“公子还是这么守规矩。马都按您素日里的要求备着呢,您尽管随时来验看。”端木鸿瞥见那腰牌,面色陡变,不觉浮出鄙夷与防备之色。陆凌见了,神色顿时一黯,低声对那牧马人道:“今日带两位朋友来戏耍,你且退下休息吧,莫让二位姑娘不自在。”说罢扔给他一贯钱,便径自往马场里走去。牧马人忙不迭地退下,赫连昭抬脚便要跟着陆凌进去,却听端木鸿制止道:“妹妹回来!”陆凌闻言转头,脸上骄矜自得之色荡然无存,轻罩一层苦涩自伤之情。赫连昭不明就里,但听端木鸿正色道:“不知陆公子竟是蔡公公的门下客,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等不便打扰。”赫连昭闻言,瞪大眼睛指着陆凌道:“好啊,你居然是大太监蔡甫的人呐!”她嗤笑道,“他把持朝政、结党营私,搞得皇宫里乌烟瘴气的,我在家可没少听他的劣迹。听说他门下可是收拢了一帮义子,个顶个的泼皮无赖。瞧你的年纪和模样,怕不就是他的儿子吧?”
听垂髫孩童口出讥讽,陆凌脸上哀戚之色更深,忙避开她的目光,低头对着端木鸿道:“陆某出身卑微,本无意隐瞒。只因姑娘姿仪高洁,陆某难抑倾慕之心,才想方设法欲与姑娘结交。是我糊涂了,纵使姑娘愿折节下交,我又怎么配呢。”端木鸿见他语调沉重,颇有自轻之意,一时不忍道:“我没有这个意思。你……莫要伤心。”陆凌苦笑道:“不怕说出来姑娘见笑。陆某年幼失孤,流落街头,辗转异乡,濒死之际遇见了蔡公公,被拾回收养。十年来,公公待我颇为亲厚,我事之如父。”他顿了顿,望着端木鸿道,“公公在朝中的所作所为,我也略知一二。但他对我的救命之情、养育之恩,我怎能相忘?人不忘本,方可为人。因他人品不高、手段凶狠便划清界限、泯灭恩情,陆某才应受人冷眼、遭人唾骂。他虽是我义父,但那些个蝇营狗苟之事我却从未参与,问心无愧。若段姑娘因我出身看轻陆某,陆某却也无话可说——毕竟是无缘。”二人相识以来,端木鸿第一次见他如此正色坦荡,不料他端肃起来,更添爽朗清举,不免一时情动,脸颊飞红。赫连昭想起自己的身世,瞥了瞥端木鸿的神色,便道:“陆凌哥哥身世可怜,你义父是你义父,你是你,我们不应这么说你的。”闻得此言,陆凌愁眉顿解。少年人本心思不深,心结一解,便笑闹着骑马踏春去了。
陆凌与端木鸿本就熟习马术,跃上马背风驰电掣,春风拂面,心思蠢动,不免沉醉。赫连昭见二人马上风姿,眼红得不行,抱怨道:“陆凌哥哥你不要忘记,你还有个小徒弟等着学骑马呢。”陆凌见她闷闷不乐,便从马群里牵出一匹黑色小马,先让她摸摸马脖子,待小马温顺地低下了头,便教她如何翻身上马。见她坐稳了,又告诉她如何牵缰绳、磕马肚、踩马蹬、巅狼步。赫连昭本就聪明伶俐,对这些玩耍嬉闹的事更是一点就通,很快便可驭马前行,独骑几圈,安然无恙,不禁眉飞色舞,得意非凡。陆凌见状笑道:“这匹是这马场里最最温驯乖巧的小母马,旁处难寻。你若喜欢,便骑回家去好好习练。待骑得熟了,我再换性子烈些的成年马让你试试。”赫连昭玩心顿起,自诩马术精奇,当下便吵着要骑烈马。端木鸿沉着脸道:“胡闹,你才第一次骑马,怎能碰那刚烈野马?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如何向你爷爷交代?”赫连昭见端木鸿严词拒绝,便转而去求陆凌。
陆凌眼见架不住她不断哀求,想了想道:“这样吧,烈马你是骑不了,但是你可以骑着这匹小马近身去看。这马场里最烈的马叫‘云巅啸’,在那东南方向,通体乌黑,唯四蹄雪白,很好辨认。你记住要巅轻快步前往,动静要小,还要跟它保持距离,看好了再慢慢骑回来。这下总可以了吧。”端木鸿还是觉得不妥,陆凌柔声道:“段妹妹,你这表妹恐怕是天下第一难缠户,不让她骑,也不让她看,她会安心跟你回去吗?便让她过足干瘾,看完你便带她回去,想来她也再难找到借口了。”端木鸿觉得他说得有理,便要一同策马陪着,陆凌制止道:“你我骑的都是烈马,眼下无事,若是离得太近,反而激起群马相斗。”他见端木鸿仍目含隐忧,俯过身道,“我知你不放心。不如我们尾随前去,但务必要与那云巅啸保持距离。”端木鸿见他思虑周全,便满口答应,跟在他身畔按辔徐行。
赫连昭悠悠哉哉地向马场东南方向骑去,远远望见群马齐聚,春风吹过,草浪翻叠,宁静闲适,果真有一只黑得有如火熏、四蹄白胜霜雪的骏马正低头嚼草,望之却不似刚烈如火。她心下嘀咕,策马扬鞭,笔直地朝云巅啸骑了过去。那云巅啸原本专心进食,听到簌簌风声仰首环顾,见一匹小黑马载着赫连昭驰骋而来,登时立起,发出一阵阵激动又亢奋的嘶鸣。小黑马见状掉头欲跑,赫连昭哪里肯依,勒紧了缰绳磕肚欲行。小黑马见云巅啸腾空飞跃、四蹄生烟,无比惊恐,却被赫连昭强行驾住,不让转身。一人一马僵持不下,云巅啸已逐渐奔至小黑马身前三丈。赫连昭见这云巅啸胸廓深长、肌腱发达,十分强健。这一晃神,小黑马已挣脱她的束缚,撒足狂奔。赫连昭马术未通,一不留神被颠下马背,足踝被缰绳死死绞住。小黑马见没了羁绊,四蹄腾空,将赫连昭拖拽在后。赫连昭只觉厉风刺脸、劲草割面,不禁发出阵阵慌乱的惊呼。
端木鸿远远望见,大惊失色,顾不得陆凌的叮嘱,立刻奋力抽打马腹,拼命追来。陆凌见拦不住,也紧跟着策马疾行。云巅啸闻得身后马鸣嘶嘶,意气风发,愈发疯狂地追撵着小黑马。小黑马慌不择路,竟奋力冲入马群,引得赫连昭心里惨叫连连。一匹棕色的成年马见小黑马失控乱撞,立身准备厮打。云巅啸见状,立刻一跃而起,扑向棕马,护住那小黑马不让棕马伤它分毫。两马近身厮打,四蹄相撞,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群马见两马相斗,蜂拥而至,也不分敌我,胡乱厮打起来。一时间激起黄土数丈,竟看不清赫连昭是死是活。陆凌连连吹着口哨,其声凄厉,群马却置若罔闻,打得愈发激烈。端木鸿心急如焚,但这百匹骏马群殴,围成一个大圈,竟如铜墙铁壁般让她无法上前。她欲下马翻入马群中,无奈尘土飞杨,也不知如何去寻赫连昭,不由得恨恨地抽了坐骑一鞭子。陆凌见她的马也要失控,连忙探过身用力扯住缰绳,见那马将前蹄落了下来,大声道:“这些马不听我使唤。你且在这不要轻举妄动,我去寻那牧马人救你妹妹!”端木鸿感激地望了他一眼,目含秋水,眼波粼粼。陆凌淡淡一笑,转身策马狂奔,不多时便消融在漫山草浪中。
且说赫连昭自被小黑马拖得满地打滚、头昏眼花,虽几近力竭,仍一边竭力护住头脸避免被马蹄踩踏,一边伺机割断缰绳。她情知再拖个半晌,难保不死在群马蹄下,只是随身未带刀剑暗器,一时除了任由那黑马拖着她乱转、厮打,竟无他法。此刻她恨自己平常不专心习武,待到性命攸关之际竟只能坐以待毙。如此愈急愈慌、愈慌愈累,意志也随着剧烈的颠簸逐渐消散。不知过了多久,正当她眼冒金星、渐失神志之时,只见一排流星镖噌噌飞过,打在她身边的几只马肚上。群马吃痛避开,一道白光凭空而下,来人拔剑斩断她足踝的缰绳,将她抱在怀里护好。洛清晖焦急嗔怒的面庞撞进她的眼里,她泪中带笑道:“师父!”
洛清晖见她满面尘土,颊边蹭破一大块皮,露出一片通红的血肉,锦衫也已残破,半是心疼半是恼怒道:“抓牢!”说着一手抱着她,一手挥剑斩马。蓦地,几十匹铁马神出鬼没地冲进马群里,身着重甲,神威凛凛,其余马匹纷纷避让,倒也不散开,只退至铁马身后,化作一道奔跑的藩篱。洛清晖暗道不好,奋力杀退周围的三匹驰骏,便欲起身跃出马群。领头的铁马立即起身扑来,洛清晖定睛一看,见马掌下竟密密麻麻地咬满七寸长的尖钉,宛若巨兽獠牙,只得躬身避过。其余铁马迅即收拢包围,将他二人紧紧困在当中。他抱着赫连昭行动受限,加之铁马训练有素,每次试图跃出,便被围攻下来。他听马嘶阵阵、马掌嗒嗒声中,隐约夹杂着人的口哨指挥声,不禁万分警醒。又拼杀了几次,忽觉一只小手从怀中垂落下去,他俯首一看,见赫连昭已力竭昏迷,冷汗登时爬满额头。他端视着手中长剑,剑身雪亮,削铁如泥,是他两个月前及冠礼时襄侯所赠,名唤“如玦”。襄侯赠剑时曾云,决断为玦,愿他以此剑杀凶暴、斩邪戾、除忧思、断纷扰。他的心间升起一丝光明,于是屏息蓄势,欲毕其功于裂帛剑法中的一招——山青花燃。他记起襄侯传授此招时所说,此招讲究以静制动,最适合用于群敌环伺、敌众我寡之时。蕴气于剑身,待对手近身,猛地运力弹出剑锋,直捣要害,血溅如山花烂漫。他猛吸一口气,见铁马汹涌而来,而如玦剑已隐发嘶啸,嘴角轻扬,剑锋激弹而出。
只听轰隆隆数声闷响,铁马竟未受滞碍,依然抬蹄凌踏。洛清晖忙挥剑相抵,见铁马安然无恙,仅甲胄上添了道道划痕。他心间一紧,“山青”后竟无“花燃”,此甲胄当混有玄铁铸成。他见马群外口哨声交相变幻,铁马摆阵逼紧,不由得严阵以待。其招起初还可挣得一方空间,未得喘息,便复遭铁马围拢相逼,数百个来回后,他的剑法愈发施展不开。铁马甲胄护体、有恃无恐,层进而上,他因护着赫连昭,顾此难顾彼,自是愈战愈钝、渐落下风。百余招后,他的身上已被铁马掌钉戳出不少血洞,却仍免力坚持,不敢不将赫连昭护得周全。正近力竭时,突然听见钟毓秀的喊声:“师兄,我来了!”他正欲展颜,又听见一旁端木鸿的阻拦,不让他跳入马群。洛清晖猛地醒悟过来,忙提气疾呼:“别进来!接住流光!”一铁马见他欲起身,立刻扑身袭来,洛清晖左掌抵住马掌,尖钉穿骨而出,数道鲜血飞溅到他的面颊上。他猛吸了一口气,将如玦剑贴在赫连昭背上,右手轻拨剑柄,贯之内劲,举臂猛地向外一抛,便见那如玦剑飞旋成网,托着赫连昭杀出马群。铁马避开剑气,趁其分神,群起攻之,纷至沓来。眼前的一切渐渐变得模糊,他被自己发出的几声惨呼惊得有些诧异,强忍住痛楚道:“毓秀,救流光!”
钟毓秀跃至半空中接住赫连昭,见她气息微弱、似有若无,亦是心急如焚。又听见师兄痛入骨髓的惨嚎,一时踌躇,不知先救哪边。待听见洛清晖的叮嘱,含泪应道:“师兄撑住!”便再不敢踌躇,忙替赫连昭输运内力,以护心脉。一炷香的时间过后,钟毓秀见赫连昭气息渐顺,稍稍松了一口气,撤下掌来。端木鸿忙将她倚在自己怀中,催道:“快去看看你师兄。”钟毓秀已半晌未闻得洛清晖动静,又是焦急又是怆然,哀痛怒急之下,剑招愈发凌厉。他见此刻铁马久攻力竭,便挑剑专刺马目,马群阵阵惊惶,四下乱转。忽听远处一阵长啸,群马如接敕令,疾驰撤退,激起黄烟阵阵。钟毓秀循声望去,见一道青色的身影自远处的杨树林里一闪而过,当下也来不及追,连忙去查看洛清晖的状况。但见洛清晖侧卧在地,手臂护住头脸与脖颈,气若游丝,全身衣衫早被踏烂,血迹斑斑如红梅开遍,伤口则萦着团团青气,发出股股苦香。钟毓秀大惊失色,立刻封住他全身奇经八脉,抱着他跃到一匹马上,对端木鸿道:“惊鸿,快回襄侯府!”端木鸿也忙抱着赫连昭上了马,二人策马扬鞭,火速往襄侯府赶去。
钟毓秀甫一入襄侯府门,发足便往后院疾奔,口中连连大呼道:“燕二哥!燕二哥!”端木鸿亦抱着赫连昭紧随其后。未至高屋,已见燕明快步走来。燕明快速审视了番昏迷不醒的洛清晖和赫连昭,眉头一皱,对二人道:“清晖交给我,你俩一人送流光回屋,一人寻离妹去帮忙。”端木鸿见他抱着洛清晖转身就要走,忙问:“燕二哥,流光到底怎么样了?”燕明一边往里屋走,一边回道:“全是皮外伤。洗净伤口敷上金创药,安心休养便可康复如初。”接着也不多话,立刻将洛清晖安放在榻上,十根银针插入他心包周围,又出指击中他上身诸大要穴,双掌在他背上不住地逡巡。但见洛清晖背脊凸起一道道黛青色的血脉,似有无数条看不见的小虫在其间向下身蠕动,自洛清晖腿上的血窟窿钻出,扑簌簌地往下掉。燕明凝神一看,见一滩浓碧的血在榻上漫散开来,咬了咬唇,运掌不止。那血渐由浅碧转赭,又转朱红,似点点血泪洒满洛清晖的下身。燕明见其体内流出的血再无异样,这才撤回双掌,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燕明刚走下床榻,却听院中传来一个雄浑苍莽的声音:“小明,我能进来了吗?”燕明忙道:“侯爷快请。”赫连逸走进屋内,见洛清晖横在榻上,气息幼弱、遍体鳞伤,身下轻褥被一大滩颜色诡异的血渍浸染了个透,漫着一股难言的苦香。浓眉倒竖道:“这是什么毒?”燕明面色凝重道:“此毒难缠异常,叫做‘翠作湾’,是取竹叶青、蟒山烙铁头、绿锦蛇、南蛇等青色蛇的蛇毒淬炼而成。毒性吊诡,一日内必毒发,伤者挨不过一个时辰,便会疼痛疯癫、横刀自尽。”赫连逸双目圆睁道:“你是名闻宇内的神医,总有得解法吧?”燕明道:“若解此毒,必须知道毒方。制毒时所用蛇毒不同,解毒方法也大相迳庭。”他侧过脸望着仍在昏迷的洛清晖,目光中流露出无尽的伤感与愧疚,低声道,“我徒有虚名,自问一日内破不了这毒方。”赫连逸拍案而起道:“难道你要让我看着清儿毒发之下自残而死吗!”话余音未落,滚滚热泪已在眼眶中打转。
燕明收回目光,转对赫连逸道:“侯爷,清晖若自尽了,我赔他一条性命。”赫连逸忙道:“小明,我情急之下言重了。”燕明摇摇头道:“不,侯爷,我不是在置气。我……对不住清晖。”他忽地起身,快步走到榻边,望着那滩色如青磷的血渍道,“我解不了这毒,只得将他全身毒液逼到下身,由这些伤口排出。虽说他的腿筋断了,但若我悉心医治,大体还能复接的。可我为了逼尽这毒,已令他双腿筋骨尽遭毒液侵蚀,便再也接不回去了……”赫连逸大惊失色道:“小明,你的话是什么意思?”燕明低声道:“清晖他……终身将不良于行。”赫连逸怔了怔,摸着桌子重重地坐了下来,哑声道:“清儿再也走不了路了吗?”燕明含泪道:“走不了了。腿废筋断,一身内功也散去了。”赫连逸老泪纵横,不住点着头道:“好,好,我赫连家的人呐!”说着转身破门而出。
燕明反应过来,忙边追边喊:“侯爷慎行!废了流光的腿又有何用!”二人刚至石桥,见关山月正往这边走,燕明忙喊道:“大哥快劝住侯爷!”关山月不明就里,但见赫连逸面色紫红、髭须大张,燕明气喘吁吁地追在后面,便一把将赫连逸抱住,喊道:“侯爷,流光不好了!”赫连逸顿时止住脚步,哆哆嗦嗦道:“她也中毒了?”关山月愣了一下道:“倒是没中毒。但左踝被缰绳绞得狠了,有些错位,若不正骨,日后怕落下瘸腿的毛病。”赫连逸的怒色尚未淡去,关切之情又已漫了上来,此时听完关山月的话,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道:“她命是大,苦头也该吃些。”燕明已追了上来,见赫连逸怒容散去大半,便对关山月道:“流光醒了没?我去看看。”关山月道:“力竭昏迷,还没醒。国公爷刚去看过,心疼得紧,把鸿姑娘好一顿杖责,现在还让她在堂间罚跪着。”赫连逸一听,忙对燕明道:“我先去前堂。等流光能下地了,让她日日来跪在她师父床前!”
赫连逸急匆匆地赶到堂间,见端木鸿垂首跪在神龛前,背部微微躬着,似受了伤。端木旻一脸怒容地坐在桌边,金井叶则立在一旁,不住地低声劝解。赫连逸背着端木旻,伸手去扶端木鸿,端木鸿狠命地摇了摇头,几滴晶莹的泪珠挂在脸颊,我见犹怜。赫连逸低声叹道:“红月该怨我了。”端木旻闻声,转过身来,气道:“我就该杀了她,去谢她姑父、姑母的在天之灵!”赫连逸见状,不好提洛清晖的事,只道:“白水弟心疼外孙女,倒把我这个祖父比下去了。”他见端木旻面色稍解,又道,“燕明看过了。流光无碍,脚踝受了些伤,刚好在府中拘上几个月,我们这两个老叟过几天安生日子。”他见端木旻松了一口气,顺势将端木鸿拉了起来,见端木鸿衣袖滑落,露出一段红肿的玉腕,忙安慰道:“好孩子,流光这个始作俑者没挨打,倒连累了你。”他见端木鸿摇了摇头,又道,“好孩子,你心里委屈,爷爷知道。流光玩心大,平素又总嫌被我们拘得紧了,溜了出去,怕就成了脱缰野马,拽也拽不回来了吧?”端木鸿怯怯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侯爷,惊鸿没拦住……”赫连逸见端木旻还要开口斥责,忙递了个眼色,又问道:“惊鸿,流光到底是怎么去到那马场的?她没骑过马,那又是处她不认识的生僻地方,是不是有什么人领着她去的?”
端木鸿闻言,心如千鼓擂捶,响声震天。她暗忖,若将原委如实告知,则必然要牵出那陆凌,自己的少女心事便昭然若揭。可若不说出他,这故事该怎么圆呢?况且自己不说,流光也能守口如瓶吗?于是一时愣在当场,神思恍惚。赫连逸知有蹊跷,轻声问道:“是不是一个着青衫的人?”端木鸿神色大变,满脸通红,低着头道:“是有这个人。”端木旻道:“毓秀不说,你便要瞒着吗?知道些什么,还不悉数告诉侯爷!”端木鸿的头垂得更低,吞吞吐吐道:“他……是我跟流光在路上遇见的。闲聊了几句,他提起自己去过一个好玩的马场,我们便一同去了。”端木旻怒喝:“糊涂东西!家规礼法都忘得一干二净了!”端木鸿眼泪汪汪道:“原本我是拦着的。但流光随他去了,我只能跟着去了……”端木旻眉头拧紧:“你认识那人?”端木鸿脱口道:“算不得认识。”端木旻一拍桌案,震得茶碗叮当作响。端木鸿紧咬下唇,羞窘难堪,见祖父逼问得急了,才咬着牙道:“他是蔡甫的养子之一,叫……陆凌。”端木旻闻言大怒,一掌掴在她的面颊,口中斥道:“混帐!”端木鸿被打得跌倒在地,面颊登时红成一片,仍硬生生地含住眼泪不往下掉。
一旁的金井叶听到“陆凌”这个名字一个激灵,忙跃上前来问道:“鸿姑娘,你说那人叫‘陆凌’?”他见端木鸿点点头,又追问道,“可是少年年纪,今年约莫……约莫十七八岁?”端木鸿既疑又惊,又点了点头。金井叶一声惊呼:“中计了!”他叹口气,接着道:“这陆凌,应是十年前残害大都护与夫人的祸首陆勋之子。他生母原是夫人的侍婢,时常带他来见夫人。我曾见过那孩子多次,目光不正,但十分机敏。”端木鸿闻言色变,颤声道:“他说他身世可怜、双亲俱亡,辗转流落街头被蔡甫收养。难道他的双亲就是……”赫连逸拧眉道:“红月当年恨那陆贼奸诈狠毒,设计毒死他夫妇二人。后有人来报我,说是陆氏死时已有三月身孕。那陆凌年幼失孤,怕是早已仇恨深种。哼,想不到我不念着报仇,倒被他人惦记上了!”他冷哼一声道,“就是不知,到底是蔡阉借他之手施下毒计,还是他找了蔡阉这个靠山呐。若是后者,哼,倒果真是好心机,不枉为他那贼父的孽障!”端木鸿听到此处肝肠寸断,片片芳心化为齑粉,眼泪如一池春水绵绵而下。自己素来自恃才色无双,岂料竟是错用真心、引狼入室?
金井叶见端木鸿泪如雨下,赫连逸、端木旻又冲冠眦裂,忙岔开话道:“好在流光命大。以后我们多加防范,不比从前我明敌暗那般被动。”赫连逸闻言,恨道:“再怎么防范,也换不回清儿的一生了!”众人闻言均大惊失色,端木旻忙问:“清晖怎么了?”赫连逸老泪纵横道:“可怜我那清晖徒儿为救流光,身中剧毒、腿筋尽断,二十年内功散于一夕,一生不良于行、形同废人!”端木旻突然走到端木鸿身后,对准她的天灵盖便要击下,却见她垂首叩地,涕泪涟涟,口中悔道:“侯爷!惊鸿连累瞻明终身残废,铸成大错,请侯爷废我武功、残我躯体,以消我罪孽!”赫连逸听她此言,心里冷不丁地冒出一个念头,便扶端木鸿起身道:“惊鸿,起来吧。”他见端木鸿的目光中透着哀悔,轻声道,“若这是他的命数,总得有人助他渡此难关。”端木鸿的心猛地一紧,蓦地发觉赫连逸的目光是如此寒凉而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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