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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眼前所见的一幕,终于让初入朝堂便平步青云的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切身体会到何为伴君如伴虎,悄然瞥向习惯性微微弓腰站在一侧沉默不语的内廷首领,只知姓平而不知其名的年老宦官双手交叉拢袖,目光低垂,好似老僧入定。
天子一怒,伏尸近百。
朝天殿外的连廊里躺了一地寂寂无声的死人,这些从来因身体残缺而被文人士子所鄙夷的阉人,大多脸上还残留着惊恐神色,死法出奇的一致,皆是咽喉处被尖锐利器瞬间洞穿,喷出来的温热血液洇湿一大片衣裳,颜色很快就被风干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紫黑。cascoo.net
平公公这样的五境修士亲自出手,或许他们毙命时没有感觉到太多痛苦。
临窗而立的萧静岚微微皱眉,近一刻钟之久,殿外徐徐清风仍是没有吹散弥漫在深宫内院的血腥味道,反而有越来越浓郁的趋势挥之不去,这位修为境界能与陈仲平比肩的同进士出身剑修不敢在天子座前散出真气屏障,只好尽力屏住呼吸,好在他呼吸着实悠长,深吸一口气能顶住许久。
时值七月初,立秋时节。
按照以往的经验推算,再有两个月时间雍州北境就会迎来第一场雪,而此时的京都城还察觉不到更深露重的寒意,不过宫城里没被众多太监手里竹竿粘尽的蝉鸣声,好像已经能听出诗词里凄凄切切的韵味,尾音断断续续,不忍听闻。
颧骨高高凸起更显得两腮凹陷,形销骨立的景祯皇帝呼吸声粗重而虚弱,龙椅一侧居然点起以往寒冬腊月用来取暖的炭炉,似乎那丛不断跳动的火苗,能让披着薄裘的九五之尊脸色好看一些。
御案上,摊开一张写满工整字迹的锦帛。
这种白底带银线暗纹的锦帛价值不菲,只有隶属于皇家的密探八百里加急禀报见闻时,为彰显事态紧急重要才有权使用,而且必须用特制的墨条研磨书写,才不会因墨迹晕染而斩卷,墨迹经久不会褪色,且淡淡墨香味道能保持月余不散。
执笔那人的字体是萧静岚很熟悉的馆阁体,横平竖直,看起来赏心悦目,只是笔锋顿挫之间明显少了些读书人宁折不弯的风骨,却多了几分摧眉折腰的谄媚之气,从头至尾洋洋洒洒近千字,在口谕平公公出手镇杀殿外那些无辜的内廷宦官之前,太子殿下捧着念过一遍。
按理说,这种密报绝对不可能由他人代笔或是润色,萧静岚挺惊讶陛下一力栽培出来的密探中竟有笔力如此雄奇者,千字之内,从柳同昌率军东出井水城、意欲攻袭溱川城开始,到郭奉平麾下将士如何斜出饮马川抢先一步布防,到陈无双与一位十品刀修现身骤雨庄的夜战,到拨云营杨长生临阵率部折返北境,再到井水城南谢逸尘尸首分离,一览无余。
其实更让萧静岚惊讶的是,陈无双如有天助。
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那位修为进境令人艳羡的无双公子,于洞庭湖斩杀玄蟒时踏足四境,如今又于数万边军合围中斩杀谢逸尘时晋境八品,似乎向来无情的天意尤为厚待,不允许他有书到用时方恨少的尴尬境遇,才会每每在紧要关头网开一面,让他拥有化险为夷的机缘。
陈无双在保和殿上昂然请旨赴凉州时,或许首辅杨公甚至礼部右侍郎陈季淳都乐见其成,但萧静岚心里其实有一种慨叹天妒英才的惋惜,在他看来,司天监九成九的力量都在北境城墙上,根本无法给予新任观星楼主援助,以他区区四境的修为要去万军阵中取上将首级,无异于自寻死路。
可是这位不讲道理的年轻人,总是能让无趣世间多一分意料之外的惊喜。
锦帛上对这一段笔墨极重,殿中几人如同身临其境,陈无双身边出现一位自称能代为执掌时令变化的道家高人,以鬼神莫测的玄妙手段拦住三万精锐悍卒,而后便是身穿团龙蟒袍的观星楼主于紫气东来之际迈进八品境界,一剑过后,谢逸尘人头滚落黄土。
二十余年来军功彪炳可列青史的安北侯爷,保和殿上请封雍安公的雍州都督,执掌近五十万虎狼之师意图逐鹿神州的谢逸尘,出师未捷身先死。
王图霸业,就此作古。
双眼深陷的景祯皇帝,目光始终未能从那张锦帛上挪开,对行将就木的帝王而言,字字诛心。
“萧爱卿,朕想知道,倘若换了是你前去凉州,能否把谢逸尘的首级带回来。”
景祯皇帝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疲惫,即便博览群书的员外郎不通医术,也能听出他毫无三境修士应有的中气十足感,甚至出现了字尾吞音,仿佛说完这句话是用尽了浑身力气一样。
萧静岚默然思量片刻,摇摇头,“微臣无能。三万边军悍卒,足以轻易围杀十一品剑修。”
景祯皇帝对这样的早有预料的回答,谈不上满意或是失望,五指缓缓用力,将那张锦帛攥成一团褶皱,像是释怀也更像是无奈苦笑,“谢逸尘最后曾慨叹,说苦心积虑图谋多年,终究比不上陈无双的气运加身···萧爱卿博学,想来兴许能为朕解惑,气运本该是我天家之物,为何陈无双能夺之?”
员外郎眼皮微微跳动,再次摇头,“微臣不知。古籍上曾有言,说气运乃是秉四时变化、斗转星移而生,行于山川水脉、泄于万里平阳,有盛衰之别、无始终之谓,若是陛下垂询道家祖庭,或有所得,恕微臣才疏,实不敢信口胡言。”
景祯皇帝重重叹了口气,那团锦帛上,陈无双的名字像是一根扎手的刺。
朝天殿外没有活着的宦官可用,日渐被景祯皇帝所倚重的太医令楚鹤卿,亲自站在宫门处等着迎接陛下传旨召来面圣的数位肱股重臣,有宫中乘轿之殊荣的保和殿大学士更习惯步行,从天子亲军枕戈达旦把守的宫门到朝天殿,这一路上缓缓行走的时间,足够杨之清揣摩圣意。
为官多年,大周景祯朝这第二人首辅大人再是平易近人,也难免积威深重。
头前引路的楚鹤卿没有贸然出言催促,后面跟着的几位绛紫官袍就只好耐住性子,碎步跟在首辅杨公身后,经过供奉着太祖皇帝威严塑像的太庙,经过悬挂着那面日破云涛牌匾的保和殿,走在两面高墙耸立的路上,各怀心思。
从杨之清的背影上,休想看出任何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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