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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岳阳楼
西墙下站了不少兵卒,还有几个公差扶着拄在地上的回避牌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彼此间偶尔小声地说笑几句。岳州(今岳阳)的行人们便知道,知府大人又要在楼上会友,今日是登不得岳阳楼的了,于是纷纷绕行避开。墙下的铺子虽开着,店家一个个也都是愁容满面,一天的生意全泡汤了。即便是洞庭轩的大掌柜谭松也不例外,等下大人固然会摆酒宴,然酒席钱什么时候能赏下来可说不准,扣掉孝敬总管曹大爷那一份,也就赚不了几个钱了。今天只能做知府大人这一桌的买卖,别说没有行人,就算有人来谭松也不敢招待——哪位喝两杯嗓门大一点,扰了知府大人的文思诗性半天憋不出来一句好诗被旁人笑话,别说挨几个嘴巴,抓到衙门里蹲两天班房也有可能的。
西墙下的湖边泊了七八条船,一条是很大的官船,船头尾上也插了回避牌,旁边立了些兵丁。其余的几艘略小些,但比普通渔船仍是大了许多,两舷边都各自竖着一排盾,从旗号看竟是常德府的水营——原来到访的竟是常德府的知府大人*!洞庭湖最近很不太平,湖盗横行,过往的客商较前些年少了许多,若不是知府大人本尊,还有哪个能让水营摆出如此阵仗护卫?
范仲淹的千古名篇《岳阳楼记》让岳阳楼广为人知,从而也知道这座“天下第一名楼”是由“谪守巴陵郡”的“滕子京(滕宗谅,字子京)”在“庆历五年”(庆历四年春……越明年)“重修”的,但究竟是谁建的却知者寥寥。说来有趣,岳阳楼的始建者,其名气较滕宗谅高出不知多少——甚至远在范仲淹之上:鲁肃鲁子敬!
对,就是《三国演义》中那位夹在蜀汉和东吴之间庸庸碌碌成天和稀泥的和事佬*。
在真实的历史上,被《三国志》作者陈寿称谓“奇才”的鲁肃绝非如此。诸葛亮的《隆中对》大家耳熟能详,再看看这个:“汉室不可复兴,曹操不可卒除;为将军计,唯有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这是鲁肃为孙权做的分析!
较《隆中对》如何?
刘备借荆州一借不还,东吴与蜀汉之间的关系骤然变得剑拔弩张,周瑜早逝,关羽率大军兵临城下、同时,曹操也随时可能再度挥师南下卷土重来……巴陵(岳阳古称)骤然成为三股势力斗争的漩涡中心!在这种情形下,鲁肃被任命为水军都督,屯兵于此。鲁都督在巴丘山下选择宽阔的洞庭湖水面作为训练水军的基地,临水建起一座谯楼,用于操练指挥水军,名为阅军楼——这,便是岳阳楼的前身。
或天灾,或人祸,岳阳楼屡毁屡修,白驹过隙,千年已逝。到了大明,建在岳州西墙上的岳阳楼早已不再具有军事上的意义,成为一处名胜风景,供游人流连观山赏水泼墨吟诗。
不过,今天常德知府宋时雍(字子际)不顾遭遇湖盗的风险,大老远横穿洞庭湖来找岳州知府冯榛(字茂秦)会晤,可绝不是因为什么诗兴大发的闲情逸致,而是两位知府大人先后接到布政使李临阳(字汝贞)和按察使滕士珩(字秦卿)联署的公文——其实还不止,岳州的巴陵卫、常德的武陵卫,也都接到了湖广都指挥使靳元春(字友夏)的命令……本来长沙知府俞安期(字羡长)也要过来,只是由于山洪冲了官道,被阻在湘阴了。
湖广有个巡抚寇士毅。然而整个湖广官场,包括寇大人自己在内,谁都不把这个职衔当回事。从宣德朝到如今短短几十年,走马灯似的来来回回换了十几位——还不止是换人,而是湖广巡抚这个职务本身,今天设明天撤,中途时不时还总换人,最长的也没做到两年。因此,湖广的所有事务还是藩司臬司两位大人说了算。寇大人很明事理:各种规礼该收的全收,大事小情儿的全部一推六二五“转李大人、滕大人处理”,自己落个清闲。至于明年的大计,寇大人才不会操心。寇大人私下跟朋友讲过:“老夫一钱银也不会送!为啥?老夫啥都不做,便啥都不错!你吏部总不能给个差评吧?反正会调走,调别处还能落个实权呢,求之不得,正好!”
楼上,冯宋两位知府各自拿着公文,正在猜测湖广三司大人们的真实意图。
“各府、州、县,奉郧阳巡抚简大人令!川渝私盐入鄂,已非一日、四省流民涌窜,为祸久之。身为一方父母,须知上当报天恩之期,下不负庶黎所望,岂容宵小肆虐祸乱我湖广耶?圣恩广被,德感上天;官兵奋锐,义民踊跃。抚标旬月间已查获川私二百余万斤,即行陆续解送各地方入官。雷霆之怒既发,蛇鼠悚战,奔投自首者不绝于途!抚标锐士奋慨,卫所虎狼攘臂。不日犁庭扫穴,毕大功与一役;天兵荡寇,定治安乎长久。抚尊大人誓曰:川私誓将杜尽,流民务须绝踪。查没入官之数,何止区区千万以期?著各府、州、县之官庄须早做绸缪。又闻两淮私盐泛滥,不法之徒或夹带,或携私,更有伪造引据者堂然横行。已著襄阳副将关,全权查禁。此令,著各地并晓谕军民人等一体周知!”
宋时雍朗声将公文念了一遍,随即定定地看着冯榛:“茂秦兄,你怎么看?”
冯榛笑了:“骈四骈六,声情并茂慷慨激昂,都快赶上讨逆檄文了,写得好啊!”
宋时雍苦笑了一下:“茂秦兄别打哈哈,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冯榛瞪着宋时雍:“子际兄,难道你会信这个?兄弟我早年在漕运上干过几天,先给子际兄算一笔账:一艘普通的漕船,差不多能装一千多石,也就是十五到二十万斤上下。注意哈,这是要耗资五千两以上打造的,要‘一验木、二验板、三验底、四验梁、五验栈、六验钉、七验缝、八验仓、九验舱头稍’的九验官船!这等船,哪个私盐贩子能造得出?即便造的出,能过瞿塘峡、巫峡么?子际兄你先别瞪眼,听我说。如果是正常的拿获,这么大的数字必须走水路!若是走旱路,每人挑一石,得多少人?两万人!咱也不说谁能一口气组织两万盐徒,就说抚尊大人的抚标有多少人罢。五百打两万,而且打赢了!你会信这等事?一口气查了两百万斤,这分明是截了一支船队啊!话又说回来,抚标有水营么?好吧,既然说会陆续各地入官,我信了还不行么!瞎猫还会碰上死耗子呢,是不是?所以我猜啊,这是盐枭内讧,抚标在线人的接应下直接掏了贼窝子!‘奔投自首者不绝于途’,抚尊大人不是明说了嘛!仅此而已。”
宋时雍道:“照茂秦兄所言,完全可能啊!反正会陆续解送来……我不是为两百万这个数字纠结。我是指后面的话,‘何止区区千万以期’,我指的是这句!到底啥意思?还要‘著各府、州、县之官庄早做绸缪’?怎么个早做绸缪?送来多少,官庄便卖多少就是了!该是话里有话吧?”
“有什么话?一个农夫耕地,林里有只兔子被狐狸撵出来,一头撞树上死了。于是农夫开心坏了,成天等着捡死兔子吃……”
“茂秦兄,‘守株待兔’的故事兄弟我四岁就会讲了,”宋时雍打断了冯榛的牢骚,“你是说,府尊大人像这个农夫,被偶然的胜利冲昏了脑子……”
“还能怎样?”冯榛不以为然道,“两百万斤,官价得二十大几万两吧?私盐价低,低一半,也得十多万两!哪个盐枭能一下子受得了这般重击?人即便逃了,背卤水、煮晒、压砖、打包……都要人,都要时间,都要花钱的!怎么可能继续维持生产?连灶台都被一把掀了,你还等着继续一路把热菜吃下肚里去?”
宋时雍又道:“不对啊!既然简府尊说了,我想,总不会那么简单。对了,茂秦兄刚刚分析,该是盐枭内讧。甲帮着简大人打了乙,那甲就该做大了啊!简大人说的,会不会是等腾出手来继续在甲身上打主意?”
冯榛没马上回答,端起茶杯啜了口君山银针,笑盈盈地看着宋时雍,然后才反问道:“若是子际兄遇到这种事,你会怎么做?”
宋时雍略一思索,恍然大悟地嘿嘿笑了起来。
冯榛笑道:“对嘛!盐枭内讧,咱们乐见其成;带路掏窝子,咱们更是求之不得!掏完了乙,顺手把甲也给灭了再正常不过啦!换做你我、换做任何人,都会如此的。简大人做到抚台,手段只能比咱们辣得多,岂会连你我还不如?依愚兄看啊,这两百万斤,很可能就是两家,甚至三家的货!”
宋时雍端起茶杯:“茂秦兄高见,兄弟以茶代酒,先敬茂秦兄。”
啜了口,宋时雍又想起来什么:“还是不对劲!按茂秦兄的分析,简大人就真的被这次所获喜昏了头……”
“咳咳,学生斗胆,请二位大人恕罪。”打断宋时雍的,是陪坐在下首的一位中年文士,这位是冯榛的书启师爷苗沐霖(字本润)。
宋时雍跟冯榛、俞安期几个私下关系非常好,早就知道苗师爷是个大才子,可惜时运差了些,屡试不第,心灰意懒投到冯榛幕下。经他手的往来公文称得上滴水不漏,颇得冯知府器重。马上应道:“苗先生千万不要客气,有劳先生解惑,宋某洗耳恭听。”
冯榛与苗沐霖的关系自是更近得多,奇道:“本润兄,该函你早已看过多遍,莫非突然想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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