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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常溆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他发现自己的手又变得小小的,长短不一的腿也变得正常,只是短了许多。他迷茫地抬起头,看到院中一个女子正被内监们压着用刑。
“我儿,我儿……陛下,奴家……”
女人嘴很快被堵上了,她身下渐渐渗出血,越来越多。
朱常溆发现自己的视线被遮住了,他抬起头,却发现自己看不清那个人的模样——那名半大的男童用手盖住了他的眼睛。
“弟弟,莫看。”他一手盖着朱常溆的眼睛,一手牵着他,领他离开。
那只手是那样的温暖,让朱常溆忘记了心里的痛楚。
女人的声音不再响起,待二人转过拐角,越发听不见只余一点点的呜咽声。
一个熟悉的太监声音传入了朱常溆的耳朵,“殿下……”后面的话他听不清,只记得手里被塞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再次恢复视线的时候,朱常溆发现自己长大了一些,也看清了手里捏着的那个东西。是一个不知被摸了多少次的小龙。
先前听到的那个太监也终于叫他看清了模样。“我的殿下,快些儿走吧!”
朱常溆动了动嘴,想问些什么,脱口而出的却是与心里想的完全不一样的话。“那皇兄呢”
“弟弟不必担心我。你只管听杨大人的话,乖乖儿地走便是了。”那个照旧看不清模样的男子将朱常溆推出门去,宽大的衣袖往后退下一点,露出的手臂上斑斑淤痕。
朱常溆被推出来后,门就被紧紧地关上了。他听见里面低低的哭泣声,往前走了几步,敲着门,半天也没见人理。
大门最后还是被朱常溆给敲开了,在跨过门槛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似乎又长大了一些。殿内明黄色的帐幔随风轻轻舞动,层层叠叠看不清里头的动静,声音却还是从最里面传了出来reads;。
“是皇弟来了吗”
朱常溆的脚不由自主地动了。撩开一层又一层的纱幔,他看到床上的那个人浑身肿胀,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貌,身上有许多小坑,好像是被人按了,却再也弹不起来了。一个姿容并不出色的妇人跪在床脚不断擦着泪。朱常溆想努力看清那妇人的模样,但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皇弟。”
朱常溆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握住床上那人微微抬起的手。
“皇弟。”
那只手渐渐失了力道,不断往下落,从朱常溆的双手中滑落。
妇人的哭声登时拔尖。
朱常溆转过身,看见那名出现过两次的太监跪伏在他的脚边。
“你侍奉皇兄久矣,有功。但你不该动皇兄的子嗣!去凤阳吧,去了就别再回来了。”
那太监拜了拜,站起来。他的腰好像挺不直了,一路都弯着。
朱常溆望着他一路朝外走,走到消失不见。身周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刮痛了他的脸颊。他的手还握着那个木雕的小龙。远处狼烟四起,透过树木的茂密枝叶,隐隐可见明黄色的琉璃瓦。富有生气的盎然绿意,同远处被蒙上了一层灰的宫室一同入眼,朱常溆觉得心里有绝望,也有轻松,还有愧疚。
“皇弟。”那个声音又在耳边轻轻响起。朱常溆四处张望,却发现并没看到那个人。
两个小太监伏低跪着,似乎在哭喊着什么,朱常溆没能听清。他只觉得自己好似被那硝烟给熏着了,难以呼吸,又好似被火烧着,浑身都烫得想打滚。
一片清凉之意从额头,脖子,躯干,一路蔓延到脚心。他觉得自己舒服多了。
郑梦境替被靥着的朱常溆用清水擦了一遍身子,有些疲累地坐在榻边。
自己真的是老了吗还不到三十的年纪。可往日做这些小事,自己一点都不会觉得累啊。
郑梦境微微倾身,给睡得不安稳的朱常溆掖了掖被子。她倚着床栏,一下下轻轻敲着有些冻得发木的膝盖。
“母妃。”朱常洵有些怯生生地站在门槛上,“我能进来吗”
郑梦境掸了掸腿上马面裙,抚平裙子上面的褶子,朝朱常洵张开手,“过来吧。”
朱常洵慢慢地走进来,看了眼平静下来的朱常溆,在心里松了口气,才爬上郑梦境的膝头坐定。他双手环着母亲的脖子,头靠在对方的肩头,视线从未离开过朱常溆。
“母妃,孩儿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朱常洵轻轻地道,他搓了搓出了汗的手心,想要掩饰自己的紧张。
“什么事问吧。”
朱常洵收回视线,松开环着的双手,直直地望着郑梦境,好像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来。“为什么母妃那么不想让皇兄做太子皇兄比大皇兄和三皇兄都好那么多,理应做太子才是。”
郑梦境一愣,没想到儿子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她借着月光,看着朱常洵不解的小脸,轻轻摸了摸他的发,“母妃……在生下你皇姐之前,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没有你皇姐,也没有你皇兄,更没有治儿。你皇姐在七岁的时候就没了,你的皇兄和皇弟,也过了不久离开了母妃。娘娘没能生出你三皇兄,王嫔还是做着她的恭妃。”
朱常洵抓紧了郑梦境的衣襟,“那母妃一定很伤心reads;。”他虽然不喜欢老爱作弄自己的皇姐,但还是希望皇姐可以一直和自己在一起的。治儿还小小的,大家都说他和自己小时候不一样,安静得很。
如果没有皇兄,只有自己。朱常洵觉得自己现在光是想想就难受得要哭了。
“是啊,很伤心。”郑梦境把头埋在朱常洵的肩头,让儿子看不见自己眼中的泪光。“母妃只有你一个,所以想把什么最好的都给你。太子只有一个,皇位只有一个,必然是天底下最好的。母妃想替你争,你父皇也想替你争,可是没能争得过。”
朱常洵听出母亲的一丝哭音,他没有点破,只是紧紧抓着母亲的衣服。“为什么呢”父皇难道不是这个天下最厉害的人吗
“因为朝臣们不答应,慈圣太后娘娘也不答应。他们觉得,有你大皇兄在,你就不能做太子。”郑梦境的声音低低的,“你父皇争啊,争啊。最后拗不过大家,立了你大皇兄做太子,之后许多许多年都没有再上朝。再往后,大明朝也一日不如一日。”郑梦境拍拍朱常洵的背,“洵儿知道一个皇帝若是常年不上朝,会怎么样吗”
朱常洵摇摇头,“我知道,可是先祖父不也不上朝吗大明并没有很坏啊。”
郑梦境被他问到了,苦思了许久,“这个……母妃也不知道为什么。”
朱常洵板着小脸,给自己母亲上课,“母妃,洵儿觉得你这样想是不对的。梦就只是梦,并不能当作是真的。况且先生曾在课上说过,无为而治是最难的事。梦里的父皇兴许就是效仿先祖父呢。孩儿听闻三皇兄先前在经筵时曾有‘何不食肉糜’的说法,洵儿不认为这样的皇兄,日后能让大明越来越好。”他的眼睛里露出几分诱惑,“要是……皇兄做太子,兴许就会变好了呢”
郑梦境板着脸打了他一下脑袋,“要叫太子!还有,日后不要再提那件事,娘娘对你多好,听了心多疼。一点都不知道轻重的小子。”打了又心疼,伸手给他揉了揉,“梦虽然无法当真,可如果也不能当真啊。母妃知道你同皇兄感情好,站在他那边,可储位不能因爱而立。”她把额头贴着朱常洵,“洵儿你还小,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甚至也许连母妃都做错了,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就是对的。你同皇兄都是母妃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母妃也想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给你们。但有些事,母妃做不到,连你父皇也做不到。母妃一直在宫里,也不知道外边儿到底怎么样,只能凭自己的感觉,再三思量对不对。如果是对的,那就去做。”
朱常洵微微嘟着嘴,“那如果母妃做错了呢。”他觉得母亲当日就不该特地找来李东璧,让嫡子出生。没了他,保不齐现在太子就是皇兄了。
郑梦境沉默了许久,说道:“如果是错的,天佑大明,菩萨自然会把错改成对的。”
如果错一直错下去,没有丝毫的转变,那就意味着大明已然被抛弃了。朝代的更迭,不是凭她一人之力就能抵挡得了的。
郑梦境拍拍儿子的背,“好了,咱们走吧,别吵你皇兄休息了。”她弯下腰,把儿子放在地上,又倾身去看看朱常溆的睡脸,轻轻摸了摸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如果文忠公还活着就好了,他一定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朱常洵牵着母亲的手往外走,他仰起脸,轻声问道:“母妃,你心里……希望皇兄做太子吗”
“从礼法、规矩上来讲,母妃不希望。”郑梦境借着关门的机会,再往里头看了一眼,“从私心来讲,希望。”
照在青砖上的月光越来越小,最后随着门被紧紧关上而消失无踪。
听见脚步声再没了响动,朱常溆才睁开眼。他把手盖在眼睛上,身侧的那只手重重地砸在床板上。
清君……侧是吗
古往今来,纵观青史,真正藩王成了的,也只有本朝的成祖那么一个reads;。
自己,真的能和祖宗那样吗
现在是万历二十年。郑梦境没有怀上皇七女。朱翊钧册封了太子,储位不再空悬。申时行没有致仕,王家屏没坐上首辅。对大明朝而言,最不起眼,却是对日后影响最大的事发生在遥远的女真族内。努|尔哈赤的原配哈哈纳扎青去世,而新娶的孟古哲哲在今年为他生下了第八子皇太极。
万历十二年出生的朱常溆今年九岁,距离祖训规定的皇子就藩年龄十五岁,还有六年。
六年里,朱常溆不能扳倒皇太子,就必须就藩,在藩地收到官员们的辖制,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建立起自己的势力,以备日后的清君侧。
这两件事,无论哪一件都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
郑梦境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让人去把朱翊钧请来。这是继郑梦境单方面冷战后,她第一次向朱翊钧低头,发出邀约。
朱翊钧欣然接受。
在见到郑梦境的时候,他还有些惴惴的。小梦的表情看起来并不好,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郑梦境摒退了宫人后,让他们关上大门,自己卸去了头上的钗环,跪在朱翊钧的跟前。
朱翊钧低声唤她:“小梦”
郑梦境朝他磕了一个头,“陛下,奴家教子无方。前几日发现溆儿有不轨之举,意在国本。”她抬起脸,表情很平静,“此等不睦手足之举,实是愧对陛下与娘娘对他的疼爱。陛下若要责罚,奴家绝无二话。”
朱翊钧静静地望着她,“你希望……朕给他什么样的惩罚送去凤阳圈禁吗还是早早地将他封了王,指了藩地,不日就藩”
“奴家悉听尊便。”郑梦境垂下双眼,并不敢看朱翊钧,心怦怦跳着。宽大的袖子遮住了她不断拧扭着的双手,让人看不出她的紧张。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把她扶起来,“小梦,朕知道溆儿不甘心。”他想着近来朱常汐越来越不像样的言行,“太子已立,大典即成,朕也无可奈何。”
这句话似乎并非说给郑梦境听的。
国本不可轻易动摇。嫡子无大错,自己也不能轻易废立。
朱翊钧有些惆怅地叹了一口气,“此事莫要再提起了,连皇后那边也不许说一个字,知道了吗”见郑梦境低着头,轻轻点点,牵了她的手,“这件事朕会处理的,你别担心。”他试探性地问道,“今夜,朕在翊坤宫宿下吧”
郑梦境面色不改,“奴家这几日身子不舒坦,雨露均沾,陛下还是去其他娘娘那里吧。”
朱翊钧轻轻磨了磨后牙槽,“史宾,去坤宁宫!”史宾应诺,刚转身要去准备銮驾,朱翊钧就改了主意,“不了,还是回乾清宫吧。”
史宾重新转过身,等了一息时间,见朱翊钧没再说话,重复了一遍回乾清宫的旨意,就又出去了。
不想他双脚刚跨过门槛,朱翊钧又道:“不必了。朕还是留下吧。”他望着离自己一步之遥的郑梦境,“小梦身子不好,朕要守着才安心。”
郑梦境微微侧过身子,避开朱翊钧的目光,“李公说,奴家这段时候都不便服侍。”
“无妨。”朱翊钧朝史宾挥挥手,“去《内起居注》上记下吧,今夜朕就宿在翊坤宫reads;。”
史宾应诺,确定朱翊钧真的不会再改主意,才跑出去。
只有两个人的屋子显得有些冷清,朱翊钧有些不自在地松开了牵着郑梦境的手,“溆儿呢”郑梦境唤来新招来的都人,“德女,带陛下去二皇子殿下那儿。”
田德女福了福身,腰肢轻扭,水光光的眼朝朱翊钧怯生生忘了一眼,声音听起来甜丝丝的,“陛下,奴婢带您过去。”
朱翊钧朝她看了一眼,“让带金过来领朕去。你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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