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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朱翊钧一语成箴。=

年后开印,奏疏还是源源不断地送上来。这不过这次不仅仅是提议册封朱常洛,还有坚决占据礼法,要求册封嫡子朱常汐的奏疏。

内阁五位大学士,以首辅申时行为首,在朝会时,都不曾说话。唯有言官为了国本,争的你死我活。

“……皇长子以孝闻名,每日必亲临两宫太后处晨昏定省,事陛下与中宫辛劳。蒙学授课亦得诸臣夸赞,可见天资聪颖,当承大任。”时任翰林院编修的方从哲脸色微红,两撇八字胡随着嘴巴的张合而一动一动的。他不着痕迹地朝文渊阁大学士王锡爵望了一眼,见对方风轻云淡,丝毫没有出来站台的样子,“立长立贤,皇长子何不能任太子”

吏部主事顾宪成冷笑,“太|祖有训,立嫡立长。皇三子乃中宫所出,既嫡且长。倒想请教方编修,皇长子生母行之不端,已降为嫔,有母如此,子又如何中宫端庄贤丽,教子有方。皇三子身体康健,未有大病大疾之象。三殿下时不过四岁,虽蒙学不显聪慧之征,何人知岂非天公欲降大任,先磨其心智”

“方编修身为二甲进士,入翰林院供职,莫非不曾读过《孟子》”顾宪成看着方从哲白皙的脸越来越红,心里得意十分,“都言南直隶学子出江南,江南学子出浙江,看来方编修……”顾宪成上下打量了一番方从哲,“啧啧”道,“不过尔尔。”

方从哲一下就跳将起来,不顾眼下乃朝会之上,忘记了君前不能失仪,撸着袖子就想冲上去找顾宪成拼命,“顾叔时,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什么叫尔尔你是不是还想说我科举舞弊殿前尚敢如此血口喷人,难保没有贪墨徇私。此等小人,岂能为君分忧,为民请命!”他双手一抖,撸上去的袖子就落了下来盖住双手,当下跪在朱翊钧的面前,“陛下还请严查顾主事,臣曾有耳闻,文忠公当年清丈之时,顾家有贿赂当地小吏,意图蒙混之举!”

顾宪成脸色一白,也跪在已经不烦烦到了极点的朱翊钧的面前,“陛下,臣自幼辛苦研读孔孟之学,早已将天下万民之忧记于心间。自侥幸蒙获圣恩,获赐进士出身后,从未趋炎附势,贪赃舞弊。不想一片赤子拳拳之心,今日竟遭污蔑。还望陛下明鉴!”说罢,他将手中的牙板一丢,大有朱翊钧不答应自己,就要血洒三尺之势。

朱翊钧按着青筋直跳的额头,“朕今日身子不适,暂且退朝。诸位卿家若有要务,就将奏疏呈上来,朕自会批阅。”他朝张宏使了个眼色。张宏会意地上前,面上一副哀戚的模样,搀着朱翊钧从龙椅上离开,“陛下,可要小心些啊。”

申时行领着百官跪下,“望陛下保重龙体。”

朱翊钧头疼欲裂地挥挥手,赶忙脚底抹油地溜了。

方才占了上风的顾宪成收起在朱翊钧面前的激愤模样,讥讽地朝手下败将方从哲扫了一眼,施施然地离开。

方从哲从地上慢慢起来,两眼死盯着顾宪成的背影,恨不得就此将人给吞了下|腹,啖其肉,啃其骨。王锡爵特地落后一步,没上去和已经离开的申时行说话,而是慢慢地走着。在与方从哲擦肩而过的时候,轻轻地说了一句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清的话。方从哲的表情立刻变了,脸上不再带有先前的狂躁,而是恢复成了翩翩君子,清高翰林的模样。

大明朝的翰林院,亦是未来大学士待的地方。

顾宪成考中二甲第二名,却一开始就被分配去了户部,做个主事。这意味着他与翰林院无缘,也意味着他此生都与内阁无缘。

而已经身处翰林院的方从哲,日后的成就可要比顾宪成高的多,何必于眼前的计较徒劳分神呢。

顾方二人的殿前争辩,就好像是一条导|火|索。上呈于朱翊钧的奏疏不再言辞温和,撕下了一直伪装着的面皮,怎么激烈怎么来。支持立长立贤之人,以顾宪成当日殿前之言偏于荒谬,谁也不能猜度嫡子日后如何,让朱翊钧仔细审度,莫要被小人蒙骗。站在礼法这边,强烈要求立嫡的,则抨击方从哲不谙后宫之事,与皇长子从未见面,凡事皆为猜测,不足为信,请天子明察秋毫。

几番下来,惹得朱翊钧连看奏疏的心情都没有了。

但不仅如此。朱常洛与朱常汐的国本相争,蔓延到了后宫之中。

今日授课的,乃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于慎行。他扫了一眼四个皇子学生,拈了拈一口美髯,并不打开自己带来的书,“今日,我们接着将上一次的《庄子》。”

皇子们齐刷刷地开始翻书。朱常洵早就忘了上一次讲到了哪儿,他身子往朱常溆那儿偏了偏,想看看是第几页。正因为瞧不见而抓耳挠腮呢,就听见朱常溆几不可闻的一句,“《庄子》卷五下,。”朱常洵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是哥哥在提醒自己,赶忙开始哗啦啦地翻书,边翻边偷眼觑着上面微微敛目的于慎行。

“都翻好了吧”于慎行听着翻书声停下,点点头。他书也不看,信口便道:“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

下面几个皇子跟着一起念,“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

“……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

朱常洵还不能完全认识书上的字,于慎行只念一遍的时候,也难以记住整句话。索性他也有笨法子,念到记不住认不得的地方,就含糊着过去,反正大家一起念,于先生未必听得出来。

不过很快,朱常洵发现有人比自己更厉害更高招的。

四位皇子的位序分为前后两排,朱常溆和朱常洵两兄弟,是坐在后边儿的。朱常溆的前面坐着朱常洛,朱常洵的前头是朱常汐。所要朱常汐一说话,声音再小,朱常洵也听得见。但是在念书的时候,朱常洵压根儿就没听见前头的三皇兄的声音。

朱常汐一直愣愣地盯着于慎行,张着嘴空念,并不发出声音。他双眼放空,也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屁股一直在凳子上扭来扭去,双手在桌下一动一动的,不知在做些什么。

于慎行于堂上看得清楚,心里叹了一口气。虽然嫡子确非聪慧之人,可到底是嫡子啊。

不能越过礼法去。

他在心里一顿,停下了领着皇子们念书的声音,点了朱常洛的名,“大殿下,请问其中的‘机心’一词,是何意”

朱常洛茫然地站起来,支支吾吾地答不出来。其实原本于慎行在前几日就要求过他们预习这一篇,但朱常洛没放在心上。他现在住在坤宁宫,日日与朱常汐上下学,见不到往日朝夕相伴的母妃,夜里都在独个儿躲在被窝里哭,哪里还想着功课这回事。朱常汐是个不灵醒的人,他不记得,但是内监会记得,报于王喜姐后,中宫就一直督着自己儿子背。

王喜姐倒也不是把庶长子给抛到脑后去了,只是心里总有个亲疏之分。朱常汐在读书上实在没天分,为了监督儿子,她已是耗了十二万分的心力,等陪读下来,一身淋漓的汗,早就忘了问朱常洛到底做没做功课。

于慎行早就从朱常洛方才磕磕绊绊的声音中听出他并未做预习,所以特地点了他的名起来回答。见朱常洛答不出,摇摇头,“下回好好做功课。”

朱常洛面色微红地点点头,坐下后神思又开始恍惚了起来。

宫中不乏耳报神,朱常洛今日在学上的表现不过一日就传遍了宫里宫外,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生生打了那些不断夸赞朱常洛聪慧勤奋的立贤派的脸。

朱翊钧刚叹了一口气,觉得消停了。另一边要求以礼法为重的奏疏似乎觉得这是个敌弱我强的好机会,疯一样地不断写长篇大论,引经据典地提出册立嫡子才为正道,企图将朱翊钧的心拉往自己这边。

其中最为激动的就是顾宪成,恨不得拉着同窗好友弹冠相庆。没错,他是没进翰林院,可哪有怎么样大明朝又不是没出过不是翰林院出身的大学士。

第二日,国子监祭酒黄凤翔抱着《学庸》进门。“今日臣要抽查,看看殿下们上月已经背过的《学庸》可否牢记于心。”他板着脸,“一个个背,谁也不许侥幸。《学庸》乃是《四书》之二,诸位殿下务必要倒背如流。”

黄凤翔是按照皇子们的位序点的,从朱常洛再到朱常溆。头两个都背得极为顺畅,下一个就轮到朱常汐了。他站起来,起头两句就是,“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

黄凤翔摇摇头,一脸温和地提点,“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朱常汐知道自己背错了,顿时脸涨成了猪肝色,跟着黄凤翔起的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物有本末……”

黄凤翔再次提醒,“知止而后有定。”

朱常汐挠挠头,跟着往下背,“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

后面倒是有些顺溜了起来,黄凤翔很是满意地点点头。不过还没顺溜几句,朱常汐就从“知所先后”直接跳到了“先致其知”,中间一大段全都没了。黄凤翔丝毫没有不耐,一字一句地纠正,连着下一个要背的朱常洵都复习了一遍。

等这篇《大学》背完,朱常汐已经快哭出来了。他虽然不聪明,但也知道今天自己丢了大脸。黄凤翔也是出了一身的汗,还安慰朱常汐,“殿下无事,莫要苦恼。往后每日背一遍,就能熟记于心了。”

朱常汐激动地点点头,觉得黄先生待自己真好,一心为了自己着想。

午后,皇子们课间休息用午膳。贴身服侍朱常汐的两个小太监就没了一个。朱常溆耷拉着眼皮,装作没瞧见,自己领着弟弟在一旁吃饭,不时将自己不爱吃的东西挑出来放进朱常洵的碗里。朱常洵是照单全收,一口不落地全吃了。

内监是借着午休时候,赶着回了坤宁宫,将上午黄凤翔的做派统统回报于王喜姐。

王喜姐听罢,一拍桌子,怒道:“老贼!竟拿我儿作妖!”如果她没猜错,此时朱常汐的愚笨早已传了开去,而黄凤翔手不沾血,还能博个宽和耐性的好名声。她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背过去。朱轩媖赶忙过来轻拍母亲的背,细声细语地道:“母后莫要气恼。”她已快九岁了,作为朱翊钧所有子女中最年长的一个,也是最明事的一个。

朱轩媖早就通过王喜姐近来对弟弟狠抓,以及乳母的只言片语中猜到几分。每日王喜姐督学的时候,朱轩媖也是在一旁的,心里明白弟弟背不好,读不出,也急。《学庸》是上月学过的不假,可谁也没料到祭酒杀了个回马枪,朱常汐根本没有半分准备,自然原形毕露。

王喜姐按着额头,吩咐宫人,“去给本宫拿一碗安神汤来。”见宫人脚步慢了几步,就一脚踹过去,“快些!”

宫人连滚带爬地跑去了小厨房,生怕晚一刻就叫王喜姐拉出去打死。

坤宁宫因嫡子的出生,已经许久不曾死过人了。但以后,却难说了。

朱常汐和朱常洛一同下学,回到宫里。王喜姐早就等着他们了,受了礼后,朱常汐就扑在王喜姐的膝头,“母后,今日黄先生夸我了!”王喜姐心如刀绞,想骂儿子笨,没看出来对方动的手脚,又舍不得,只怪自己将他生成了这副模样。几番话在肚子里滚了滚,到底还是没说出口。她强笑道:“是吗汐儿真是越来越懂事了。”

朱常汐重重地点头,“孩儿去背一遍《学庸》,再做功课。”说完就乐颠颠地被内监都人们围拱着回屋子。

朱常洛一直立在一旁,看着他们母子相处,不曾说话。待朱常汐走后,他对王喜姐低声说道:“母后,我想先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王喜姐心里纵恼怒,却也知道这并非朱常洛一个稚童之错。脸色还是好不起来,“去吧,早些回来。”她吩咐几个内监都人过来,“仔细叫大殿下看着路,早些儿回来,还得做功课。”

朱常洛赶紧拒绝了,“不用了,我只带着阮和便好。”

阮和是王淑蓉千挑万选的内监,从朱常洛还在襁褓的时候就服侍他了。

王喜姐知道这孩子对自己心里有芥蒂,也觉得自己近日只顾着嫡子而没有将心思放在庶子身上有些愧疚,便没有否决了朱常洛的提议。“好,去吧。”

朱常洛带着一个阮和,先去仁寿宫见了陈太后请安,很快就出来,上慈宁宫去了。

李太后早就等着朱常洛,一听守门的宫人回报,就让朱常洛赶紧进来。“哀家的囡囡,今日黄先生可没有为难你吧”朱常洛在她怀里摇摇头,“黄先生很好。”李太后点点头,“这也是你素日刻苦的缘故。”

朱常洛把话在舌尖卷了卷,说了出来,“皇祖母,孙儿不想做太子。”

李太后抱着朱常洛的手一滞,脸上的笑凝住了。她平静了几息,淡淡地吩咐宫人们都退下。听见殿内的脚步声渐渐变小,她凑在朱常洛的耳边,低声问道:“是不是你母后对你说了什么”

朱常洛摇摇头,“母后一直对我很好,也从未提起太子之事。”他怕李太后不相信他,急道,“皇祖母,不是母后让我说的。是孙儿自己,孙儿真的不想做太子。”

李太后脸上的表情极淡极淡,“哦你说说,为什么不想做太子”

朱常洛低下头,想起自己许久未见的生母,眼泪就掉下来,“皇祖母,孙儿不想做太子。孙儿想回到母妃身边去。”

李太后笑了,布满了褶皱的脸上皱地越发密,越发深。“傻孩子。”她轻轻摸着朱常洛还未蓄发的头,“只有你做了太子,你的母妃才有可能与你团聚。”

朱常洛不解,“为什么”

“因为呀,你成了太子,你父皇就会不再生你母妃的气。你母妃不就能和你见面了吗”李太后诱惑地道,“保不准啊,到时候你父皇心里一高兴,不仅将你母妃升为原来的恭妃,还会晋封她皇贵妃。”

皇贵妃……

朱常洛的脑子里浮现出郑梦境的身影。郑母妃永远都会出现在父皇的身边,脸上总是那么高兴。做了皇贵妃真的就有那么好吗自己和母妃就可以时时见到父皇了吗是不是总是生气的母妃,见了父皇之后,就也会那样笑得很开心

朱常洛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自己看到母妃笑是什么时候了。母妃似乎总是在生气,生自己的气,生母后的气,生郑母妃的气,生父皇的气。

“那我要做太子!”朱常洛望着李太后,眼里充满了希冀,“母妃做了皇贵妃是不是就能高兴起来”

李太后笑得极灿烂,爱怜地抚摸朱常洛的小脸,“你要是做了太子,你母妃会比当上皇贵妃更高兴。”

朱常洛点点头,笃定地道:“我一定要做太子。”他朝李太后行礼,“皇祖母,我先回去读书了。”

李太后点点头,“去吧。”望着朱常洛的背影,她欣慰地喃喃道,“孺子可教。”

朱常洛离开不过片刻,就有都人来报。“娘娘,文渊阁大学士求见。”

李太后笑开了,“快让大学士进来。”

王锡爵刚从文渊阁出来,宽大的袖子遮去了他的双手。“慈圣太后娘娘安。”

“快起来吧。”李太后舒展着眉眼,“方编修做得很好。”

王锡爵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方中涵的学问很好,人也并不务虚,同榜进士之中,微臣最为看好他。只可惜勤于学问之人,并不一定伶俐。”

李太后知道他这是在为方从哲与顾宪成在殿前相争中落于下风说情。“这些都无妨,哀家想,有你在旁协助,他日定有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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