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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姜银儿怔住,所有人的目光其实都一时牵动。

青衣戏面的少年,沉雄异美的长剑,他一步步向前走来,已抬手摘下了戏面,露出一张近乎陌生……而十分年轻的面庞。

没有什么误会的余地,刚刚就是他看向这位胜过了所有人的前代剑仙,问出了一句,“你很会用剑吗?”

场上当然是片刻寂静,鹤咎偏了偏头,搁下酒壶挽个剑花,慵笑道:“你是何人?也来与我演剑吗?”

没有回答,少年抬手就是一道明亮至极的剑光。

青衣一掠而过,近乎刺耳的剑啸一瞬间冲天而起,姜银儿眸光一缩,已是发飞衣扬,剑光从她身侧呼啸而过,下一刻金铁尖锐的铮鸣就响彻了整个宴厅。

少年剑为斩,鹤咎剑为封,两剑如同铸死在一处,灯火都在一时倾暗。

这一刻的停留其实只有半息,但一瞬间散在全场的……已是死寂般的安静。

没有“七步剑御”。

所有懂剑的人都已看出。

只在见面的第一剑……你说他一剑碾碎了这种把戏也好,你说鹤咎一瞬间已感知到不能用这种伏剑对付他也罢……总之那所谓的镯子一剑破碎,云纹一瞬间已来到鹤咎的剑上!

没有考题,他直接面对的,就是鹤咎本人!

“……这人是谁?!”

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对这道身影全然陌生。

修剑院的楚水霆,依然怔坐在角落的徐梦郎,灯烛明亮处眼睛此时更加明亮的崔照夜……而即便除了这些人,一些关注神京江湖的人也或者听说了太平漕帮一夜覆灭的事情,或者读到了《长安剑事》上的那则剑评。再另外一些人则看过今夜的来客名单,尤其贵女小姐们,正爱凑一起猜测假面,而只要数一数对一对,这个名字和那张戏面就也颇容易安放到一处。

但几乎所有人都没见过他的剑。

“客裴液,年十七,散修,剑者。”

仅此一条简短的记述,绝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正如卢岫所认知,每次来幻楼的总有几个有才华无出身之人,整整一场宴会都会待在不引注目的边缘,只在试剑作诗时才奋力一为,确实也能有些令人耳目一新的东西。

而这一次,即便对楚水霆这样在修剑院已知道他天赋一流之人而言,也难免过于震撼了。

“……叫裴液。”男人怔了片刻,转头向脱口而出的宁朝列道,这位道家真传已近乎失态,“我们修剑院的人,拿的是云琅的荐书。”

陈泉蛇般垂眉的双眼此时射出精光,高台那位天楼的垂视都似乎凝实了一些。

鹤咎眼中是骤然爆发的惊喜,酒气几乎从他身上一扫而空,他似乎听见观者的私语,笑道:“裴液是不是?接剑!”

两人同时选择斜剑而倾——鹤咎西下斜半刻,裴液东上斜两刻,两剑乐器般交擦而过。

鹤咎长剑向下而去,先刺裴液膝盖,裴液侧进一步,剑亦随身进一步。

而后鹤咎之剑从下方自然往身后而去,继而上行,其人身随剑动,剑势之顺滑丝毫不扰,身体则退步转身,刚好避过少年的进剑……这個动作漂亮得宛如仙宫舞者,如从水中捞起一弯温柔的明月。

然后出水时……那乍然的明亮一瞬间寒彻心扉!

鹤咎骤然转腕拧身,剑势下走上回,如画半轮明月,而后在笔直的切线处飒然一送。

【回剑式】

即便不是最基础的剑招,也是但凡佩剑行走江湖之人都习见过的招术,剑理之基由虚反实,剑势之变如水化冰……它最核心的要义就是出招之前,绝不令敌人窥见你的意图。

每个人都应知道这一剑的,对高处的剑者而言,这早已是初学者的把戏。

然而如今这一剑在鹤咎手里如同脱胎换骨,在这一刻爆发之前,场上无数已在意剑深处钻研的剑者……竟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

……但那位少年反应过来了。

他不仅反应过来,而且是在更早的时候就洞穿了鹤咎的意图,凌厉的剑芒一瞬刺喉,裴液已偏头立剑一格,侧进之步再进,已撞入鹤咎空门。

两双眸子相对一霎,然后就是一道同样凌厉的剑光从两人胸腹间升起。

自两剑之分,鹤咎之剑笼罩了下、上、左、右,招式之柔变技惊全场,剑与人拉得很开;裴液之剑则从上行开始,就只在胸腹之上徘徊,卸剑、格剑、切剑,剑与人仿佛黏为一体。

于是在接过这招回剑之后,两人已在两步之内……似乎从一开始,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裴液反手握剑,剑理运作欲前先后,出剑割喉如蜻点水,是一招宛如从无中化出的【提剑式】。

这一刻裴液之攻只要转剑一半,鹤咎之守却要整个回剑,慢——哪怕慢上一丝——就是弈剑中最无可讨巧的劣势。

或许面对其他剑者,鹤咎有无数手段应对,但这一刻,他只选择了后退一步,以令自己的剑追上了少年的剑。

剑身映过两双眸子,一双明亮兴奋,一双沉凝平静。

“他难道还能……这样走过七步?”宁朝列喃喃道。

没有人应答。

这是句天方夜谭的话——这当然不是“七步剑御”了,正如刚刚鹤咎以第八招击败姜银儿,如今他可以在一步里出五招、十招、一百招的,他可以随意变动步伐和招式,不必遵循一步一回合的规则……这位小剑仙身上如今没有任何限制。

但……七步的规则确实还在那里的。

较艺胜古贤人者,得在场一诺。

这位少年若真能以这样的姿态拿下胜利……谁又能拒绝他的要求?

徐梦郎似乎这时才反应过来战局的态势,怔怔地扶案站起身来,他不是太懂剑,但至少看得懂形势和气氛……苍白的脸忍不住笑了下。

这位少年身负如此绝艺令他打心底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欢欣,即便这位惯常捕捉幽微情感的诗人也一时没弄明白那是从何而来。

卢岫是另一种漠然的姿态,而场上另一怪异偏头的,则是挑着小蛇的鱼紫良。

他捕捉到“裴液”这个耳熟的名字,费了些劲才想起来,抬头想了想,回头小心地看了眼那袭倚柱投目的玄衣。

不过他自觉心胸开阔,既然这人已攀到了这种位置,他倒不吝几句夸赞,于是也举手拍了一拍。

而在一切安静的投目中,时间只刚刚过去四息。

惊呼再一次响了起来。

这一次是真正精妙的剑术了。

任谁都看得出鹤咎此时的认真与亢奋,缭乱的剑光简直与刚才不是一个态势,很多人在书上读过那句“年未而立,已遍历天下剑术”,如今才难以置信地亲眼得见。

当年没有藏剑楼,但这位小剑仙正如从藏剑楼待了十年方出,大宗小派、天南海北,各色迥异的剑术信手拈来,甚至拆得其中一招半式来组合衔接……难说有什么太过核心的剑术,但竟也全无滥竽充数之剑。

剑道上有个简单粗暴的结论,固然不一定学剑越多打起来就越厉害,但能自在掌控的剑越多,就一定代表着天赋越高。

鹤咎嘴抿成一线,手中剑光缭乱、缤纷、精妙,又杀意凛然。

而如果说鹤咎的剑令所有佩剑之人触目惊心的话,那么裴液的剑就只给人神鬼莫测之感。

他会的剑一定没有鹤咎多,甚至可以说是屈指可数,两息之内,已见得重复之剑。

但所有人这时都明白了鹤咎为何在第一剑就放弃了“七步剑御”,因为在这件事上……少年甚至可能比他略胜一筹。

他并不能定见七招之后,他尚缺极远的修习与沉淀,但那种敏锐的直感和见剑本质的能力,正是“七步剑御”最大的克星。

大大小小的镯子在两人的斗剑中不断生灭,一个肉眼可见的趋势是鹤咎稳压少年一头,他总是攻多于守,不断以崭新的剑术抢得先机,以精妙的变化令少年屡陷惊险……但总是刺不中他。

这道青色身影如同风中之花,飘曳牵扯,但是绝不凋残坠落,他似乎并不陌生……或者说熟悉这样百剑皆来的对手,而且甚至游刃有余。

同时剑在其人手上简直有种动人心魄的魅力,绝非“灵妙”二字可以描述,那是几乎将剑与性命当做肆意挥洒的笔,整个弈场俱是他天马行空的痕迹。

“……你带的这个人,这么厉害吗?”旁边贵女向崔照夜倾过身来,小声道,眼睛微微转着,不知想说什么。

崔照夜两手托腮望着场上,颊面上是饮酒般的酡红,水波一样的眸子淡淡横了她一眼,却似已不想说话。

然而那毕竟是惊险到绷紧到极致的局势。

每一个细微的差错都可能决定胜败,而更重要的是……那显然也已持续不了多久了。

鹤咎当然还是那个鹤咎,剑道历史上还铭刻着他的名字,少年毕竟尚且造诣浅薄。

即便只是数息的交手,鹤咎也相当程度地摸清了这位少年的一些习惯,而每一式剑在他面前多出现一次,就变得更薄一分。

当然鹤咎所习的剑术数量也在飞快消耗,但在裴液自己被摸透之前,它是看不见尽头了。

所有人都心绪绷起,然而少年只是抿着唇,在逐渐恶劣的战局中,他依然坚定地、不可思议地向前推进了三步。

当他踏上第五步时,最后的支撑终于崩塌了。

当【飘回风】再一次出现时,鹤咎鬼魅般地与他出现在了同一道风中。裴液自习得此式以来从未遭遇过此等情境,甚至可以说除了水下那次,这一式还从未失败过。

但如今毕竟遇到了。

小剑仙的目光仍然那样明亮,紧抿的嘴勾出个笑意,压在手上的一剑啸烈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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