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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貔貅依旧站在大殿中央,它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足以让四周的视线都产生些许的扭曲。

它的存在,介乎于灵与实体之间。

燕国对貔貅的保存与延续,做的其实比当初的楚国要好一些,否则大燕的貔貅与貔兽又是如何培育而出的?

在很久之前,

貔貅,就已经成了大燕的图腾之一,更是早早地将自己与大燕的国运相结合。

伴随着大燕气吞山河雄拓天下,其他三大国相继灭国崩塌,在大燕即将定鼎天下之际,国运之兆,已然喷涌而出,反补进了这尊老貔貅的体内,让它得以重新焕发“生机”。

这名叫“玲”的白衣女子,在入御兽监后,之所以能一下子培育出这么多头貔貅,固然有其法子精准独特的因素在,但主因还是这尊老貔貅之灵被国运反补壮实后的一种现实必然体现。

皇帝依旧坐在那里,

他似是在思索,在犹豫,

又似根本就是懒得发出任何的支会。

魏公公与红袍太监继续安静地站着,

大殿上方一众密谍司高手以及红袍宦官们,也都屏息以待。

这儿,

是燕京,

是皇宫,

这儿,

是天子眼前。

皇帝在这里,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

长时间的沉默后,

老貔貅“开口”道:

“就当你是答应了。”

老貔貅转身,准备离开。

皇帝没喊它,依旧没作回应;

老貔貅走到门口位置,

外头,

开始下起了雨。

只不过雨水与老貔貅身上的火苗,并不会起冲突,双方很自然地共生着,所谓的水火不容,在这里,是不存在的。

老貔貅停足,

回过头,

硕大威严的眼眸,再度看向坐在那片高处的皇帝;

先皇治丧那日,

因薛三鼓捣开了那座黑色丹炉的禁制,使得当时“年迈虚弱”的貔貅之灵,得以短暂脱困,来自灵殿前,算是亲自为先帝送行。

并曾说出,当先帝身体即将不支大限将至时它曾主动向先帝提出可为其续命却又被先帝拒绝的秘辛。

其他历代燕皇,是没这个机会的。

唯有先帝,能够让这尊貔貅之灵愿意主动为之。

如今,

在老貔貅眼里,

眼前的这位皇帝,在眉宇间,与先帝有着七八分的相似,但在其他方面,却少了先帝独有的那么一股子味道。

它谈不上来具体是什么,

大概,

虽然年代久远,辈分更是大到天上去了,

可在面对先帝时,

固然一直挺着自己的身躯,高昂着头颅,

但先帝一眼看下来,

它瞬间就有了一种参见天子的惶恐。

不过,

在眼前这位皇帝身上,它并未产生相应的情绪。

可你要说因此而轻视,

似乎也没有。

因为它已经“吩咐”完了话,

按理说,

它该回去,去那座丹炉之下,继续躺着了,可偏偏,它又停下了脚步。

不仅回头,

还转过了身子,

重新正面面向那位皇帝。

“知道了么?”

老貔貅再度发问。

话多,

意味着没底。

相较于在先帝面前,自己感知到来自内心的恐惧,这种愤怒感;

在面对这位皇帝时,恐惧感是没有的,可这位皇帝将自己的内心隐藏在幽深之处的感觉,却也一样让他没有底。

你无法看穿他的同时,

很可能,

他已经把你看穿。

貔貅不是人,

在过去很长岁月里,它一直是半碎半支离的状态;

可惜了,那位被皇帝一同带回燕京的姚子詹,此时并不能有资格出现在这里。

否则,以姚师的文墨与贴心,必然能精细解惑:

先帝,是开拓进取之雄主,革除积弊,破得壁障,为大燕劈山破川。

这才有南北二王,东灭三晋西平王庭之壮举。

当今圣上,则是经略之英主,胸有沟壑,润物无声,经营天下;

虽说几场硬仗,都是摄政王率晋东军打的主力,可哪次没有朝廷在后方数十万大军以及海量不间断的后勤保障做辅助?

面对一名雄主时,你明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明知道他要做什么,可你依旧会因他所想和所做,而感到畏惧。

面对一名英主时,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你隐约有一种,自身已经沦为一枚棋子,早就被其捏在手中或者已经被放入棋盘某个位置。

貔貅之灵走而复回,

引得皇帝发出了很是清晰的小声:

“呵呵呵……”

老貔貅就这么盯着他看;

属于它的倔强,让它不可能低头,这么多年来,它亲眼目睹了多少代大燕帝王在这座皇宫里登基、驾崩,目睹了他们的一生。

“朕可以吩咐下去,内阁里,得再空出一把椅子,上面供着一个牌位,书……貔貅。”

皇帝的话语中,

带着极为清晰的嘲讽之意。

“皇帝,你以为是我在教你做事?”

皇帝微微侧了侧身子,

摊开手,

道:

“不然呢?”

老貔貅再度抬起其高昂的头,

道:

“是你的姬氏的列祖列宗,在教你做事。”

“呵呵呵………”

皇帝又笑了,

古往今来,

下面的臣子为何制约和对付天子,最常用的武器,就是“祖宗家法”。

当然,

这东西在弱势天子身上真的很好用;

可问题是,

在雄主亦或者英主面前,

他们往往自认为开创后世之主,他们认为自己才是为后世之君制定祖宗家法之人,又怎可能被这一套说辞给绊倒?

皇帝这次摊开了两只手,

问道:

“哪儿呢?”

老貔貅露出了笑意,

它没有笑,可那种情绪上的变化,却很清晰,也很明显。

“我,带你去见他们。”

“好。”

皇帝终于站起身,他迈开了步子,向着下方走来。

身前的魏公公与红袍太监本能地想要阻拦,但在皇帝身形逐渐走过来时,两位当世大燕宫内修为最高的两位宦官,只能默默地退开。

大燕气吞诸夏之势已成,放眼天下,唯有大燕一家可称天子。

在这一过程中,固然有摄政王南征北战,军中第一人的光环在不断加持,可即将成为诸夏之主的大燕天子,身上又岂能没有加持?

八百年前有大夏,

八百年后,

他将成为第一位再度使得天下凝一的皇帝。

千古一帝,

活生生的千古一帝,

这种威严,这种气魄,

外朝臣子尚且不敢忤逆丝毫君意,何况这些家奴内臣?

接下来的一幕,

发生在皇宫内,

就显得有些……过于诡秘了。

一尊貔貅走在前面,

一位身着龙袍的皇帝走在后面,

外围,

四周,

则是跟从着的红袍宦官们。

好在,这处宫殿自太爷离世后几乎成为了禁地,所以今日所发生之事,也注定将成为大燕皇宫内廷的一桩隐秘。

伴随着天子与貔貅的前行,

魏公公亲自在前方“清道”,屏退四周闲杂,不得许任何宦官宫女靠近。

终于,

貔貅在另一处楼宇内,停了下来。

确切地说,

大燕姬家的太庙,本就在先前那座丹炉殿宇的隔壁,是紧贴着的。

貔貅庞大的身躯,停在大门前。

姬成玦拾级而上,

在上台阶的过程中,

老貔貅的声音不断传来:

“你不能杀他,杀他,大燕会内乱。”

“但你可以看着,看着他自己,去寻死。”

“只要他能死得理所应当,天下人无话可说,那他的麾下,自然也就无话可说。”

“他死了,他的麾下必然会出乱子,这刚刚打下的天下,也将会出乱子。”

“但这不是问题,你不过是再多花个几年,重新调理一下这天下。”

“那些人,想他死,是因为他如果活着,他们根本就毫无机会。”

“我们,看着他死,是因为就算是他死了,那些老鼠,在如今的大燕面前,也蹦跶不起来。”

“你有这个能力,大燕也有这个能力,去将这天下,看护住。”

“无论如何,都比接下来天有二日,比他活着,比他手下那些骄兵悍将都有主心骨,要好太多太多。”

“没了他,你还是你,大燕,还是大燕,姬氏将取夏立大朝,百年后,黎民不再称夏人,而称燕人,天下不再称诸夏,而为燕土。”

“他应该死。”

皇帝,

终于走上了台阶,来到了太庙门前。

“进去吧,皇帝,去听听,你的列祖列宗,到底会如何说。”

姬成玦伸手,推开太庙的门,迈步,踏过了门槛。

后方,

魏公公与红袍太监一人立一个方向,其余红袍宦官们,则开始布阵。

老貔貅鼻息之间吞吐出一缕白气,不屑地看着眼前这些人,

道:

“我又怎会对大燕的天子不利?”

魏忠河袖口间,两缕精粹的绿色光泽在不住流转,

朗声道:

“对天子不敬,本就是大罪。”

“我,不是天子家奴。”老貔貅昂然道。

魏公公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道:

“你连家奴,都不配。”

老貔貅两只蹄子在地上拍动,恐怖的气势,直接向魏忠河压制而来。

而这时,

四周红袍宦官集体发力,硬生生地自这上方编织出一道大网,将貔貅的气息给压制了下去。

老貔貅并未彻底发力,

而是作为警告,

哼了一声,

道:

“等天子,见完他祖宗后,再说。”

魏公公抬起手,众人撤去术法。

下一刻,

所有人盘膝而坐。

太庙外,

人静而风雨不休!

……

迈步进入的皇帝,第二只脚刚踏进来,就发现面前的一切,斗转星移间,直接变化了模样。

这里,

不是威严肃穆的太庙,

反而变成了雅致的水榭楼台,

这是后园的景致。

前方亭子里,

背对着姬成玦坐着一个人,那个人的背影,很是熟悉。

不知从哪里,传来丝竹之音,绵绵悠悠;

也不知从何处,飘来檀香阵阵,袅袅沁脾。

姬成玦低头看了看,

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所穿的龙袍,

无论是先前在殿宇内见那尊老貔貅,还是跟着其一路到太庙,亦或者是到现在身处这虚幻真假之境,

皇帝的脸上,

一直挂着的,是从容。

确认好自己身上的龙袍没有褶皱,

皇帝将头上的旒冕摘下,

抱在怀中,

开始向前走去,绕了半圈,走入亭内。

没去看坐在那里的那个人,

皇帝先行在对面坐下,

再将旒冕搁置在小桌的一侧,

随即双手向下,很是坦然地,缓缓抬起头。

眼前这个人的模样,

终于清晰无误地出现在皇帝的视线之中。

没有丝毫意外,

因为本就是他。

一身黑白便服的姬润豪,

看着坐在面前的儿子,

开口道:

“旒冕,沉么?”

皇帝摇摇头,

伸手,拨弄了一下旒冕前那十二串白玉珠料,

道:

“不沉,就是累赘。”

紧接着,

皇帝继续道:

“过阵子,我要抽空把这旒冕改掉,遮掉面容,就能在臣子面前显得神秘莫测了么?

自欺欺人,没什么意思。

自我之后,后世之君,就不要戴旒冕了,戴冠吧。”

姬润豪点了点头,

道:

“改得好,我也不喜欢。”

皇帝开口问道:

“为何是你?”

姬润豪伸手指了指旁边温煮着的茶壶,

皇帝坐在那里,岿然不动。

“倒茶。”姬润豪说道。

姬成玦回应道:

“岂有役天子之理?”

“我,也是天子。”

“谁才是当世皇帝?”

“我,还是你爹。”

“天地君亲师,先君臣,再父子。”

“哈哈哈哈……”

姬润豪笑了起来,

叹了口气,

笑骂道:

“小畜生。”

骂完,

姬润豪亲自伸手拿起茶壶,开始倒茶。

两杯茶倒好,

姬润豪看了一眼坐在面前的儿子,

把第一杯茶,推送到儿子面前,

道:

“请当世皇帝,先喝。”

姬成玦伸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放下。

姬润豪端起茶杯,

身子微侧,

道:

“你先前问我,为何在这里,最先见到的,是我。

你明明是进来,见列祖列宗的,为何独独先是我坐在这儿等着你。

这儿,

是太庙。

那头貔貅之灵,带你进来的。

列祖列宗,早就尘归尘土归土了,包括,我也是。

这儿,是你所想所见所想听闻的列祖列宗。

你想见到谁,就能见到谁;

所以,

为何我会出现在这里,

因为,

此刻,

你最想见到的,是我。”

轻风,吹入这亭子,撩起帷幔微摆。

两代大燕天子,

面对面而坐,

彼此无言,

良久。

姬润豪伸手去拿茶壶,

皇帝先伸手,拿起茶壶,帮他续了茶。

姬润豪道:

“使不得。”

皇帝不为所动。

“对了,

楚国的那个熊家小四,

如何了?”

“快玩完了,已经输到没其他可以输的地步。”

姬润豪点点头:“我就知道会这样,他既然选择走那一条路,就意味着从一开始,就断绝了当世为人的念想。

人生百年,

这当皇帝,得先从皇子做起;

如果一开始不是太子,还得来一场兄弟夺嫡;

就算一开始就是太子,当爹的多挺一会儿,怕是真到了自己坐上那个位置时,也不剩几年春秋了。

而那种幼年即位,也不见得能多轻松;

外戚、权臣等等这些,想要清理得,实在是太多,还得再花时间去学如何做好一个皇帝,这又是一大段功夫。

做皇帝嘛,

最难的就是时不我待;

更难的,是明知时不我待时,还要为了大局继续待着。

成玦,

你做得很好,

我没选错人。”

“你要是能早点去死,不硬挺着,我能做得更好。”皇帝说道。

姬润豪看着自己的儿子,

道:

“我说的,都是你想说的,也就是你认为的,你何必和自己斗嘴?自己骗自己的心里话,很有趣?”

姬润豪缓缓站起身,

继续道:

“我把一个最坏的大燕留给你,但同时,也是把一个最好的大燕,留给了你。

千秋功过,

我从没放在眼里。

我很欣慰,

因为我的儿子,我的继任者,

嘴上不这么说,

但心里,也是这般看我的。”

皇帝目光微冷,

道:

“你注定会被我的荣光所掩盖。”

“哪个当爹的,会生气于儿子比自己强呢?

爹,

高兴成为儿子荣光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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