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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善叹了口气,荡开弘冀的手,衫袖一拂,拍了拍下摆上的尘土,在心中说道:“李弘冀,你今后要小心些,莫要犯在我的手上。”

两人从此不交一语,弘冀施施然前行,从善则紧跟其后,进了皇宫大门,转而向南,走了顿饭工夫,来到从嘉所居寝宫门口。守卫着的士卒见有人来,手中的长矛交错,封住去路,大声说道:“皇上有旨,六皇子需闭门思过,任何人不得相见。”弘冀从袖中取出一个金牌晃了晃,漠然一瞥两人,道:“你们连我也不认得?”两名士卒互相对望一眼,面上神色显得有些尴尬,垂手行礼时,竟有些不敢看他。

弘冀也不再理会他们,漫步走上玉阶,轻轻推开殿门,吱呀声中,殿内的昏黄灯光透了出来,渐渐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和金光。

里面有个小宫监跑着迎出来,在看清了门外两人的服色后,连忙跪拜,拉住从善衣襟下摆,呜咽出声:“七殿下可算是来了,从嘉殿下日夜盼着你呢!”

从善答应着,已无暇与他支应,三步并做两步跑进殿内,喊了声:“从嘉,你在么?”走入内殿,便看见从嘉坐在灯前写字,他身上披了一件旧袍子,头发略显蓬乱,袖口上还沾了一大块墨迹。

看见从善跑进来,他反而愣怔,手指一松,竹管羊毫掉落在地,发出轻微声响。便在此时,两人飞跑上前,紧紧拥抱在一起,眼泪似从心底涌出,沾湿了对方的肩头。

泪眼中,相互凝望,手臂仍然交抱在一起,犹有恍如隔世之感,从善心中一阵酸楚,忍不住说道:“从嘉,你怎么又落得这步田地?”

从嘉的笑容依然平静温和,他仔细看着从善,说道:“我在这里很好,你大可不必担心。”

从善只能苦笑,从嘉的憔悴容色,已在在显示出他几日来的焦虑,但他已不想再说与楚州有关的事情,免得从嘉再次难过伤心。

两人相对坐下,从嘉又说道:“这些日子,父皇命我闭门思过,倒让我有机会静心读书,想了许多平日里不曾想到的事情。”

他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大叠书稿,殷勤的交到从善手中,笑道:“还请不吝赐教。”

从善无法推辞,也只好接过来看,见开篇便写道:“善法书者,各得右军之一体。虞世南得其美蕴而失其俊迈,欧阳询得其力而失其温秀,褚遂良得其意而失其变化,恭稷得其清而失于拘窘,颜真卿得其筋而失于粗鲁,柳公权得其骨而失于生犷,徐浩得其肉而失于俗,李邕得其气而失于体格,张旭得其法而失于狂,献之俱得之而失于惊急、而无蕴藉态度。”

虽是匆匆阅读,亦忍不住赞了一声:“端的好文章。”

从嘉面上露出得意笑容,说道:“我正写一部《书述》,这才只是引言而已。”

从善闲闲翻弄书稿,终于叹了口气,说道:“这般苦中作乐的本事,我是一辈子也及不上你。”

从嘉笑笑,说道:“人生总是苦乐参半,也不须太过计较。况且,目下景况已有改观。昨日,母后的婢女庆奴来告诉我,父皇对楚州一事已有了决断。徐铉的死罪可免,坐专杀罪流放舒州。”

“这么说来,你也不会有事了。”从善不觉欢喜,问道:“前几日父皇还怒冲冲的,怎的忽然改变主意?”从嘉道:“是啊,我也是这么问庆奴的,听她说,这件事大哥功不可没,不但和父皇恳谈了好几次,还悄悄集合了不少朝臣联名上书,这才挽回了局面。”

“原来是他……”从善一阵痴愣,一阵怅惘,他忽然跳起来,疾步赶到殿外,只见远处,弘冀身影潇洒,缓步独行,在从善看来,那背影却有说不出的孤独寂寞之感。

弘冀凝视着殿中紧紧相拥的人影,忽而一阵惘然,柔和灯光被他们的袖风带引着,晃动不止。他看着从嘉与从善把臂絮语,互相拭泪。虽然他站在玉阶上,与他们仅仅相隔咫尺,却似消散在迷蒙天空中的雾霭,根本无法落进他们眼中。

他也没有再次上前,只是呆了片刻,便衫袖轻扬,漠然离去。好似全不在乎,深心中却有一种淡淡酸涩油然升起,并非不羡慕,亦非不嫉妒,可是,他心中明白的知道,这般兄弟之间的亲厚情谊,恐怕他是终生难以得到了。

天色灰灰暗暗,也难引出什么好心情,他胡乱走了一会儿,便有寒雨渐落,且越来越大,他的衣衫也凉凉的,粘在身上,颇不舒服,偶然在一处屋檐下驻足,门内穿出隐隐欢笑,莺声燕语,热闹动听,他才发现所站立处是钟皇后门前。

若在往日里,他或许只会一笑走过,而此时,他也只能在宫监的一路传报中,走向内殿。帘栊开启时,笑声戛然而止,有几名宫女见他衣衫潮湿,几绺头发从束顶的金冠中掉落,显得有些狼狈,刚想发笑,却被他冷冷目光一扫,吓得噤声不语,更多的宫女却只是愣愣看着他,目光有着些微的惧怕。

细看时,房屋中有些乱,几案上摆满了各色丝线,钟皇后正靠坐在椅子上,率领众宫女描摹花样,挑线刺绣,见他进来,面上露出温柔笑容,说道:“你一来便吓得她们不敢说笑了。”

弘冀容色微凝,淡淡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先行告辞了。”

“回来。”钟皇后对他招了招手,说道:“谁让你走?衣衫湿成这样,还要出去做什么?”她说着话,便吩咐宫女庆奴服侍他更衣。

庆奴答应了一声,捧着一套干净衣衫,却迟迟不敢过去,弘冀在心底悠长的叹息了一声,径自接过,转去后殿。不一刻,再出来时,看见钟皇后正亲手打着一个如意结子。

她微笑着对弘冀说道:“我正在给你们兄弟几个绣荷包,你来看看,喜欢什么花样?”

弘冀有所感触,问道:“是给我的?”

钟皇后点头,笑着拿起一叠花样,对他轻轻一晃,待弘冀来到近前,她才说道:“你小的时候,我常在你的鞋子上绣些花鸟,还记得你最喜欢的是什么花样么?。”

“是吉祥团花。”弘冀答着话,一丝遥远的温暖情愫,仿佛是从最深处漾了上来,在他心头轻轻一触,便勾起了一阵唏嘘。他笑了笑,连忙低下头去,装做细心挑拣花样,一边闲闲问道:“宫中亦有绣坊,这些活计,倒劳动母后费心费力?”

钟皇后笑道:“也算不得费力,我如今病体大安,正想找些闲事,舒活舒活筋骨。”宫女庆奴连忙端上茶盏,弘冀便坐在母亲身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

不一会儿的工夫,钟皇后便被他引得笑了起来,她注视着自己的长子,他已经二十余岁,几年前便行过了冠礼,长成了一个英武爽迈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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